“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不完整的。这无关乎能力,也无关乎心智,更不是有什么天生而来的罪孽与亏欠,只是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未曾走过我们未来的一生,未见过我们所应见的,未做过我们所应做的。”
“于是我们便当见我们应所见,行我等应所行,于记录的目光下执古老的戒律约束自身,行走于记录的道路上,见证,记录,以及投身其中。”
在踏上旅途的前一晚,一位曾经作为冒险家兼吟游诗人在大陆上行走过诸多岁月的老人站在象征着记录的尊贵之人的塑像前虔诚地低下了头,口中低声颂唱着每一位记录的信徒耳熟能详的祷告。
时光早已在老人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刻痕,右侧空荡荡的袖管静静垂落,熨烫整齐的衣物包裹着挺拔却干瘦的身躯,苍老的面容上褶皱如古树树皮,唯有那双微眯着的赤色双眼依旧保有着几分曾经的清亮。
此刻的他,仅仅只是作为记录的信者,向那位尊贵而遥远的神之血裔献上了属于他的祈祷。
盖尔尤斯是属于游吟诗人们的城邦,在尊贵之人们还未远离凡俗的时代,纪录的信奉者们在神之血裔的一时兴起下高唱着赞歌,于群山之上建立了这座古老的城市,他们在这神裔赐福下对他们来说如天堂般的城市里歌唱,在因风奏起的音乐喷泉不息的乐声中交流,如归巢的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吵嚷不停。
而在进行了足够的休息之后,他们又会如离巢的鹰隼般,离开这座天堂般的城市,走向大地四方。
见证,并且记录。
多少年来,依旧如是。
——如今,已是他向这座城市以及尊贵的神裔告别,重新踏上旅途的时候了。
祷告与告别皆已完成,重新挺直身体的老人没有再去看教堂中央的塑像,他转过身,透过教堂敞开的大门望向远方。
通过特殊设计的结构,无论是上前祈祷的祷告者还是高高在上的神裔雕塑,只要面向大门,就可以借助山势的起伏遥望整个盖尔尤斯,亦或者是更远。
“谢谢你,年轻的牧师。”
确认自己未曾遗漏下东西后,老人向着摆放在一旁的书架挥了挥手。
他看着身着暗色衣装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少年牧师,露出了与慈祥没有半分关系更像是龇牙咧嘴的放肆的笑。
“可以送送老人家我这最后一趟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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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现在又老又残废,过去我还是走过了很多地方的。”
“像是西南荒漠的大拓荒时代,那位尊贵变革的魔导都市,北境那里漫漫雪原和更西一些抵御肃界生物的黑石官邸,我都多多少少走过见过,当年都铎古王朝遗迹重现天日的时候我还是第一见证者呢...”
顺着灰白石砖铺就的台阶一阶一阶地走下去,群山之上能够带动音乐喷泉不息演奏的风吹得老人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哗啦作响,只到他肩膀的少年牧师安静地跟在他身边,在老人过于激动而没有站稳的时候及时搀扶老人站稳了身子,又被要证明自己还有能力远行的老人拉到了一旁,便只是重新在老人的大声嚷嚷中沉默地跟随着。
少年身材不高,一头灰黑色的短发搭配上同色的眼眸,安静的时候看上去活像是一个精致陶瓷娃娃,一反同样信仰记录的游吟诗人们张扬肆意的印象,记录教会的牧师服饰强调着身为记录者的“缄默”,采取了暗沉到接近黑色的深红色,套在他身上,用老人的话说,就是黑黑瘦瘦的一小只,能够与墙角的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出个声就能够吓人一跳。
如果不是已经说嗨了的老人并不需要任何的回应,那么这样过于沉默的少年大概并不是一名合适的倾听者吧。
就这样一路说着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口中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二人已经沿着道路走到了盖尔尤斯的中央,停在了随风奏乐又带起清冽泉水奔流的白石喷泉前。
这座喷泉是来自记录之神裔的奇迹,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游吟诗人们以见证勾勒故事,用记录谱写乐章,将这世界应被人们所赞颂的史诗在记录的力量下谱写成歌流入喷泉的基座中,不同的故事演绎出新的乐曲,使得这喷泉在群山之巅奏响,清澈的水流永不停歇。
“年轻人,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也不知是走的有些疲倦还是眼前巨大的喷泉勾起了曾经的回忆,老人又一次挣开了年轻牧师不知什么时候扶在他身侧的手,撑着喷泉旁的护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被冒险中结识的友人邀请的自己跟其一起搭乘着前往盖尔尤斯的商队的马车,一边听着友人略带几分调侃的讲述,一边盘算着自己这几年攒下来的钱会不会在这个早就在传闻中听过一遍又一遍的“天堂”与“梦幻之城”中很快就挥霍殆尽,直到一天在欢闹声中醒来从车上爬起,迷迷糊糊之间被友人拉拽着走了好远,最后被一捧凉水和轻笑声彻底唤醒。
‘欢迎来到盖尔尤斯,游吟诗人们的于现实中的梦幻天堂。’
在中央的大喷泉前,友人在悠扬的音乐声中甩着尚且湿润的手,大笑着对他张开了双臂,纯白的裙摆在阳光中带着几分透明。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到了幻想中的世界,一路上一直在思考自己攒的钱够不够度过一个开心的假期,结果实际到了之后我都开始怀疑这里是否能够使用金币银币,是不是跟我所生活的世界之间干脆有着一层厚墙了。”
讲到这里,老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似乎是想起了曾经在友人的催促下站在小店门口踌躇的自己。
“对于记录的信者来说,构建盖尔尤斯城邦的目的确实是在现实中搭建一座‘理想之城’,吟游诗人们在这里也确实可以不用金银币进行交易——某种程度上来说,曾经的你的感觉是对的。”
少年牧师站在老人的身旁,同样看着不远处上下起伏的喷泉水流轻声说着,
“现实总是少不了痛苦的,记录的信者们为自我约束的苦闷与见证却不一定能够拯救的悲痛寻找着慰藉,渴望同病相怜者之间报团取暖,于是他们建立了盖尔尤斯之城。而记录的信条又为我们继续保持着走上见证与记录道路的意志——所以即便有了盖尔尤斯这个美好的天堂,我们也能够因为尊贵之人的约束,重新走上见证与记录的旅程——这才是尊贵之人给予的堪称幻想的祝福。”
老人听着少年的话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剩下的那只手握着老旧的笔记本,几番摸索之后终于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是啊,真的是如幻想一般,能够把所有现实的肮脏全部砸烂的祝福啊。”
“我有想过,是不是踏上了记录的道路就注定永远不会止息,在记录祝福的盖尔尤斯,连美好的享乐无法让记录的信者乃至根本不信奉祂的人停下脚步,驱使我踏上道路的会不会并不是我自己内心对于未知以及见证的渴望,不再是对于新奇事物的好奇和期待,而是因为我成为了尊贵之人指尖的木偶,为了达成某个目的或者是干脆无人关注就这样为了‘记录’这个目标一直继续跳着人偶剧。”
“可想了又想,我觉得大概不是这样的。”
老人拍了拍少年牧师的肩膀,改了主意一般重新拉着他沿着喷泉水池护栏慢悠悠地走着,老人空着的袖子一晃一晃,被喷泉添上了几分湿意。
“小的时候,我走出了老家的镇子,那时候我都还没长大,对老一套的东西都看不起,也在暗自自卑自己来自小地方,觉得要是就这么一辈子待在小镇子里面就跟没活过没什么区别,总之脑子里只顾着往外走。”
“后来啊,我遇上了她,最开始我们谁都看不惯谁,可是那时候我们驻扎的那个地方才有多少冒险者?我能做到的周围人里面也就只有她做起来利索,在协会找任务什么的我们两个抢的可凶了...抢着抢着,也就熟悉了,最后也走到了一起。”
伴着几分笑意,老人的步伐利索了不少,让少年牧师也需要快步才能跟着他一起向前。
“我们走过了魔导都市,一起去了永恒之城,在漫天风雪里面打过洞,在地下遗迹里面相互抱怨这一趟是不是只能遇到原始人...二十七次,在来过盖尔尤斯之后,我们又一起去旅行了二十七次,几乎走遍了这片大陆,还嚷嚷着要去黑石官邸的另一面看看。”
“毕竟记录的力量能够支撑我们走向远方,都已经见过那么多的事物了,怎么可能会就此停步嘛。”
“然后啊...我丢掉了一条胳膊,她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
“我以为我会痛苦一辈子的,反正那时候孩子都已经长大了,一个断了手臂的糟老头子自甘堕落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啊。”
少年牧师跟随着老人的步伐,此时的“老人”身上已经看不见多少属于老者的老态,褪色的头发从发根重新染上了几分鲜艳的红,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臌胀着,从前方传来的声音也不再苍老。
“然后我又走了不少路,都是些小地方,小村子,比起我小的时候想要逃开的地方还要小得多,一闹起灾来可没有什么永恒之神裔的力量保护,每次都要死人。记录的力量能够为我提供用不尽的食物与水,虽然没有味道,但是对于连饭都没法吃饱的地方来说,用作救灾,开垦或者是修个堤坝什么的口粮绝对足够了,只要我吃一样的,也没人能说什么坏话出来——反正也打不过我。”
讲到这里,兴许是想起了曾经那些人站在他的面前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如果我没有冲出去,我就没有办法见到从未见过的厉害东西;如果我没有跟她一起胡闹,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如果没有记录对于信者的祝福让我重新迈步,我不知道要用多少年才能带着对她的回忆走出来,说不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废了半边身子酗酒度日的糟老头子,连孩子们都不一定愿意正眼看我。”
“现在,属于我的时刻到了,我也应该踏上新的旅程了。毕竟她已经等我很久了嘛,想要能够打心里昂首挺胸地去见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说着,一头红发的青年转过身,伸出拳头轻轻搭在少年牧师的胸前上,一双火炭般的眼眸中燃烧般带着自信与满足的光。
“牧师少年啊,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我知道在不了解你的情况下这么说可能很失礼,但就当是你陪了老人家多走了这么久之后我对你说得起兴后的肆意妄为吧!”
“重新再到盖尔尤斯(群山之巅)之下的人世中走一走吧!你的缄默并非由于信条而是源自心中的空洞,踏上旅途吧!去结交朋友,经历故事,去见证,去感受,去记录,去让自己的变得完整!只是在此地的记录太过狭隘,觐见之路的成果也并非全部,不是为了那尊贵的记录与赞颂之主,而是为了让自己看到更多而出发吧!”
“...谢谢您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在少年牧师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回应后,红发的青年人哈哈大笑,挥着手走向了前方。
他的身形逐渐化为光点消散,又涌向前进的方向。
那里是他们同行道路的终点,也是曾经作为记录信者的老人,新的旅程的起点。
记录的信者终会走向新的旅程。
无尽的黑与白将世界糅合成一团盘绕循环的灰,零点的钟声在身后奏响,少年牧师在风中睁开双眼,站在记录教会外观景台上的他望向远处城市中央白石搭就的音乐喷泉,身后祈祷室内隐隐传来的压抑哭声与夜晚盖尔尤斯各处酒会冲上山巅的喧闹夹杂在一起,如人偶般不善做出表情的少年从口袋里取出一本老旧的笔记本捧在手中高举,看着它的书页随风翻开燃烧,纸张化作飞灰顺着盖尔尤斯的风飘向远方。
“愿您的灵魂自高高在上的祂掌中远行,愿您重新踏上的旅途...”
没有将最后的话语说出口,少年牧师只是注视着灰烬远去的方向,为远行者送上迟来的祝福。
大概有一日,他也会如这本笔记曾经的主人一般,踏上属于自己的旅程吧。
总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