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碰撞声触动紧绷的神经,前几天士兵们花费了好一阵功夫才竖在广场上的石柱在剧烈的颤抖中剧烈摇晃,几根三四人合抱粗细的石柱在巨力之下扭曲变形,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破碎扭曲,镌刻在石柱上的秘纹随载体的破碎逐一失去光泽,最终彻底失去了作用。
在距离这些石柱不足百米的地方,身着轻铠的少女躲在宽大岩石雕刻的纪念碑后的阴影中大口喘息着,不受控制的剧烈呼吸带来脱力与眩晕,地面传来的震荡让她不得不靠在纪念碑上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因为某个动作崩断精神上紧绷的那根弦就这么逃开,她花费了不少功夫才用颤抖的手指从腰包里取出定装弹药塞进弹药仓里再锁死枪膛。
要说有什么在支撑着她没有掉头跑掉的话,那绝对不是什么意志力或者是荣誉感那样充满美好的东西,只能怪她那条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该死右腿义肢在她从观察位置抽身的时候失去功效原地抽搐,让她一个侧翻挂在了楼梯上错过了撤离时间,不得不拖着一条腿就近挪到这里。
机工学士制作的义肢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发挥与原本肢体一般无二的性能,哪怕是像她这样身有伤残的人也可以在安装义肢后像普通士兵一样战斗……前提是没有遇到足以让整片区域内用以构架秘术的灵质一齐发疯的情况。
“轰!”
一声格外震耳的声音在广场中炸响,从地面传来的震动活像是把一整栋房子抬到半空后狠狠地砸下来,紧接着传入她耳中的是一阵粘稠的液体流动声,像是有什么格外粘稠的东西滴落在地上。
不能等着义肢自己恢复了。
少女咬着牙狠狠敲打在右腿的膝盖上,快速锁死的膝关节和脚踝让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刚刚失去右小腿不得不用木制假肢代替的过去,只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少女在震颤中扶着纪念碑站稳身子,她知道那是刚刚撞碎了抑制器的某物正在伸展肢体,已经踏足在巡礼之路的少女对于这东西了解比起她的同僚的还要更多一些,她知道在周围弥漫的惹人反胃的酸涩烟熏气味并不真实存在,那是支柱保护下寻常人类对于不合理的事物发自本能的排斥与恐惧,催促他们在触及这些存在前尽快逃离。
某些存在从支柱中盗取了神之血裔们保守的不应被人们掌控的权能并将之用在了伤害其他生命上,尊贵的神裔们在那些盗火者的身上留下了永恒燃烧的刻印,以此警告他人远离那些危险的家伙
“该死的盗火者!”
狠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话语,少女强压下催促她逃跑的本能阖上双眼,一只手虚扣在短铳的扳机上,另一只手搭在刚刚锁死的弹仓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刚刚那枚塞进枪膛的子弹中。
集中精神,想象自己的意识顺着手指向上延伸,穿过构成枪身的红木与冷硬的金属,想象自己的灵魂缠绕在那枚子弹上,在弹头上铭刻秘术的雕纹...
我向变化支柱祈祷,以昔日狩猎之权能,使你洞穿猎物的骨骼
“附以锐利。”
我向变化支柱祈祷,以记录之权能,将我之意志与敌意铭刻其上,以此撕碎敌人的灵魂
“铭刻意志。”
我向变化支柱祈祷,以昔日肃正之权能,愿您高举公正的天秤,赋正义者予利剑,结束染血的罪恶
“净化。”
我向变化支柱祈祷,以存续之权能,命你停滞
“停滞。”
少女手中的短铳在四重秘术的构架交织中染上柔暖的橙黄色,广场中挪动躯体的庞大存在似乎也是感受到了秘术的味道,沉重的踏地声逐渐沉重,向着少女藏身的位置迫近。
战胜一头“扭曲者”什么的自己那点水平完全不用想,她在卫队里还算是拿得出手,敢于主动留下来担任侦察哨,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信奉变化支柱的灵侍,拼上全力开一枪运气好说不定能让自己拖着这条该死的右腿跑得远一些——这种怪物在完全苏醒后对于活物与秘术同样敏感,只是逃跑的话拖着一条腿与等死没什么两样。
最后的构架即将完成,少女紧咬着下唇离开纪念碑,向着远离怪物的方向踉跄移动。
身后传来的低沉咆哮以及剧烈颤动的地面都在告诉她远处的扭曲者已经完全锁定了她,事到如今少女甚至有点习惯了在扭曲者动作下一跳一跳的地面,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扯着右腿继续完成最后一层秘术的编织。
我向变化支柱祈祷,以变化之权能,交织流转,合而为一
“联成!”
最后的颂唱在心中完成,少女咬破下唇,口中充斥的铁锈味稀释了让人恶心的酸涩味道,手中短铳填充完毕的炽热灼烧着她的手掌,心中余下的恐惧与迟疑在灼痛中燃烧,在一口咽下的血腥后转变成了纯粹的愤怒。
在燃烧的愤怒中,少女左脚踏地调转身形,右脚义肢这次没有完全掉链子,支撑她高举短铳扭转身体,面目狰狞地咆哮着,向着身后追来的庞大存在射出秘术缠绕的子弹。
“你他妈的!知道老娘花了多少力气把那几根破玩意立起来的吗!”
秘术加持的子弹出膛爆发出尖锐鸣响,长期训练后留下的本能反应足以支持她在短暂的时间内击中躯体臃肿的目标,只是还没有恢复运转的右腿显然不支持少女就这样站稳身子,她顺着刚刚前冲的力道摔倒在地上。
在地面上翻滚几圈斜去冲势,少女终于亲眼见到了那撼动大地的存在的真容。
少女对于扭曲者的了解只有一则传说一样的疯狂故事。
那是古早时代某个同样是祭典的午后,暗沉的血色十字撕裂了曾被称为天空的帷幕,庞大而混沌的扭曲肉块从裂缝中坠落,伴随着诡异的呻吟与咆哮声,怪物在它砸开的废墟瓦砾中伸展躯体,在祭典参与者们的惨叫声中蠕动躯体碾过逃散的人群。
曾经举办祭典的城镇最终只剩下一片狼藉,泥土浸染暗红色血液,废墟中随处可见曾是人类肢体的破碎血肉,没有被完全摧毁的岩石上凿刻着恶魔肆虐的抓痕。
少女想过传说中的扭曲者会是怎样的庞大恐怖,想过若是自己成为了故事中的一员,面对这样的已然超乎她能力范围存在甚至干脆身处险境时会是怎样的动摇。
再加上直到现在驻扎在沃利森边境领中的那位使徒都没有出现,说明此刻领内遭遇的麻烦已经到了足以让一位使徒抽出不手去处理盗火者的造物的情况,所以她才会为枪膛中的子弹尽可能地刻下变化的秘术直到接近弹体承受能力的极限,说不准留给她的就只有开这一枪的机会。
“...啊,啊啊...”
口中吐出的声音只余下无意义的颤抖,少女的双眼死盯着不远处在子弹命中后恼火着扭动躯体的的庞然大物,因为刚刚全力施展的秘术只留下简单运动的力量的她应该趁着这个机会爬起来尽快逃离……
可她能做的就只有瘫坐在那里,呆愣愣地看着秘术编织的锁链随着怪物的动作越发脆弱。
现实还真是比起最糟的假想还要更加过分呢。
如果她事先看到了眼前的东西,她不清楚自己是否...不,大概那样的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冷静地扣下扳机吧。
那东西足有四五层楼那么高,躯体的形状像是某种猿猴与牛羊的结合体,庞大的身躯屈下四足伏在地上,像是大块黑色凝胶融化后与树枝石块搅拌在一起的浑浊躯体,怪物的许多部位都在刚刚狂乱的动作中呈现出怪异的姿态,隐隐透出其中足以支撑起如此庞大的躯体在陆地上移动的带着些晶莹感的半透明骨骼,怪物在疼痛中拖拽着臃肿扭曲的四肢甩动抽打,在地面轻易地留下了一道道的深达数米的抓痕。
在少女的面前,怪物胸前隆起大致是头颅的部分长着一张臌胀扭曲却仍旧能够辨析出轮廓的脸,她认识那双因为缠绕在子弹上的秘术而疼痛扭曲的翠绿色双眼。
那双眼睛与怪物脸上依稀可见的部分在她的记忆中曾经属于一位在刚刚祭典上献舞的美丽舞女,少女还能记起舞女舞步间飞扬的裙摆与动人的翠绿色眼眸,记得那时候一同巡查的同僚发了颠一样猛拍自己的肩膀叫嚷着要自己转身去看广场中央人群簇拥着的舞台,她顺着同僚的手转过头看,只是一瞬就记住了那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她是个奥丝罗兰人。
那时的她对同僚讲,说话的声音淹没在一舞终了时炸开的欢呼掌声与口哨中。
少女知道只有居住在遥远西方的奥斯罗兰人才会有宝石一样透亮的翠绿色眼眸。
在她还没到需要那条该死的义肢的时候,前往更北边的黑石官邸前巡礼的少女也曾遇到过一个来自奥丝罗兰的朋友,听那人讲过奥丝罗兰人翠绿色的眼眸源自一位已经归于三大支柱的神裔对追随者们的祝福,尽管那位尊贵的神裔已然离去,受赐于祂的眼眸仍是奥斯罗兰人自豪的象征。
而现在,那双让她记忆深刻的眼眸正剧烈地颤抖,自己刚刚射出的那枚子弹在依稀能够辨认出几分原貌的面部中央掀开了大片的“皮肤”,露出其下泥浆般浑浊的蠕动“血肉”。
所谓的扭曲者不应该像是故事里讲的一样,是盗火者们招来的从天而降的灾厄吗?
亦或者,正是因为庞大的怪物源于被扭曲的凡人,才被冠以扭曲的名号?
一名灵侍全力施展几乎将自己掏空的秘术能够扭曲者巨大的躯体多长时间呢?眼前的一切给了她回答。
不足五秒的时间,正如她所听过的故事中讲述的一样,扭曲者的存在足以将一片领地毁坏徒留血痕与残垣断壁,是她仅凭一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挡的。
五秒的时间,只够她在怪物剧烈运动下震颤的地面上爬起身。
枪还在,子弹腰包里还有不少……
“算了。”
灌入口鼻的酸涩味道浓稠到颇有嚼劲,紧握短铳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根本无法动作,少女索性放弃了装弹的尝试。她知道刚刚的那一枪带起的灵质波动足以让更远处的哨位了解危险所在,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
毕竟那些什么扭曲者啊,盗火者啊什么的,曾经都是些离她再遥远不过的事情,她能做的也只有作为沃利森领士兵的一员按照领主副手的指示在广场上插下几根刻有驱魔秘纹的石柱,还差点因此闪了腰。
地面在震颤,怪物在迫近,已经逐渐习惯周围刺鼻气味的她甚至觉得这份沉重的颠簸有种昏昏欲睡的恍惚感。
“……”
“你好像没什么紧张感。”
稚嫩又缺乏情感波动的声音从少女的身边传来,像是平日里看到她巡逻的小孩子伸出手向她要糖果吃时一样稀松平常,此时却闪耀如救星。
“紧张又不能把它怎么样,跑不开又开不了枪,除了等死还能怎么样。”
在少女明显松了口气的回答中,身着暗红色的繁复牧师长袍的半大孩子由身侧快步绕到了她的面前。
少年从腰侧绑带上解下点燃的提灯,另一只手取出一张像是从古旧笔记上撕下来的泛黄纸页,顺着提灯灯罩上的缺口塞进了剧烈燃烧的火焰中。
扭曲者庞大的右肢仅是靠着重量挥下就带有足以摧毁房屋的巨大威力,怪物的攻击在地面震颤中轰然袭来,又以比起砸下时更猛烈的气势弹开,连带着怪物的动作都在折回的右臂拉扯下猛地踉跄一下,停下了前扑的动作。
空气中弥漫着的酸涩味道不知何时淡了许多,少女当了好半天棍子的右腿义肢也在机关转动中重新与她的感知连接在了一起,她伸手向旁边探去,隐隐感知到了一层球形的壁障将二人与周围的一切暂时隔离开,因为扭曲者的存在而无序化的灵质也在这个狭小的球体内恢复了正常的流淌,就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一般。
嗯,如果不是头顶那道让她意识到屏障存在的巨大裂纹,她大概真的会认为自己已经安全了。
少女将短铳塞回腰侧的枪套中,扭动脚踝重新习惯了一下双腿健在的感觉,随后在少年顺从的动作下将双手插进了少年的腋下,像是在拎一只小猫一样将高举提灯的少年从地面上拎起来。
“秦笙冕下呢?”
“在跟三个第六阶层的盗火者扯头发——‘会想办法留下至少一个’,她是这么说的。”
“是吗,”
少女叹了口气,
“她还有救吗?”
少年摇摇头,看着远处压低躯体将仅剩人形的面部翻开露出满口结晶般与骨头相似的锐利牙齿发出低沉吼声的扭曲者,确定其短时间内不会直接撞上来后才开口说,
“心智和肉体都已经彻底转化,一般情况已经没救了。变化支柱封禁的‘异化’权柄即使是使徒亲临也不好插手,从神裔权柄中窃取的力量要是有那么好处理,那些盗火者们就不会到现在还敢露头了。”
“这样啊...”
围绕着屏障焦躁打转的扭曲者放弃了撞击或是扑打,庞大的头颅摇晃着延展张开,转而一口咬在了屏障上,满是利齿的口腔蠕动着向内收缩,试图将球形的屏障整个吞下压碎,少女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屏障外扭曲者结晶状的锋利牙齿剐蹭在上面发出的刺耳声响。
在她对眼前蠕动剐蹭的血肉与利齿感到愈发反胃的时候,自刚才起高举提灯维持屏障不被压碎没有再说话的少年终于又开了口
“幸运的是,现在是特殊情况。”
眼前蠕动着的浑浊血肉忽地僵住,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扭曲者的背后猛地敲击在了它的背后,包裹着二人的屏障此时更像是一枚滑溜的弹球,载着二人连同巨量粘稠的黑色血液从扭曲者的口中弹出,一路高速旋转径直砸进了广场外的房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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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提灯解除已经伤痕累累的屏障,维尔林侧身绕开失去屏障依托流淌而下的浓稠黑血,顺着刚砸出的大窟窿走到屋外。
手中的提灯被他又塞进一张笔记纸后留给了因为刚刚的“剧烈运动”吐的一塌糊涂的威尔莎——也就是那位少女外表的沃利森领侦查队成员。
作为一名年纪轻轻就触及了变化支柱灵侍位格的信者,威尔莎在一般民众里绝对称得上是出类拔萃,放到更远些抵御肃界侵袭的黑石官邸里都能凭着自己第三阶层的实力作为戍卫的一员上前线开上两枪,称得上是优质杂鱼。
只可惜杂鱼再怎么优质也不可能用在给盗火者的造物填线上,更别说单人阻击扭曲者了。
拼命拼的是上限和可能,不是位阶鲜明的格差。
抛开导致她没能离开的抽象理由不谈,至少属于她的意志让她能够抵御面对扭曲者时发自本能的恐惧感,向着体型远超自己的对手射出全力的一击……饶是一向并不憧憬所谓的“史诗感”的维尔林也没能忍住作为记录信者的本能,在送走其他因为恐惧而瘫坐在岗哨无法移动的哨兵后,站在不远处的屋顶撑着下巴看着这位算是熟悉的少女,在关键时刻才站出来用屏障提供保护。
如果是换做自己那些现在自身难保无法赶来的游吟诗人同行们的话,画面大概会是在威尔莎放弃之前一群群游吟诗人高喊着勇气啊梦想啊守护啊什么的,像是蟑螂一样从各种常规到诡异的角落里冲出来,各种强化性质的秘术与祝福不要命地往她的身上扔,鼓舞她继续跟扭曲者一对一硬碰硬,只为了未来自己拿这段故事当作颂歌传唱的时候可以合理地将其他同行的戏份抹去——他们现在也在干着差不多的事情就是了。
相比之下,自己还是很善良的。
在心中将刚刚想明白他出现时机为何如此恰好后有气无力的死鱼眼盯着自己的威尔莎抛之脑后,维尔林沿着屏障滚过洒落的黑色血液的痕迹重新走回广场旁,向着广场中围绕着庞然大物游走挥剑的身影挥手。
“久等了。威尔莎没什么大事,周边的人员也都疏散完毕,接下来只要把这个扭曲者恢复回来就好了。”
维尔林收拢双手当做小喇叭呼喊,名为巡风的小把戏保证了他说出的每个字都会清晰且恰当地送达目标的耳畔。
“了解,很快就搞定...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说得好轻松啊你这混蛋!”
因为维尔林的干扰险些被扭曲者庞大的手臂压扁,名为哈克的青年咆哮着回应,
“给这么大的东西放血哪有那么简单,要是看错了位置剑刃卡在骨头上,不用三秒钟我就要跟这个美丽的世界说再见了!”
哈克抵着手中的长剑向着侧后方就地拧转身体,借着旋转的势头甩出剑刃在扭曲者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划痕,形状类似的剑痕在这一会功夫已经在扭曲者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留下一道道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伤痕。
充斥着混沌与污浊的广场中,唯有哈克挥剑的身影缠绕灰白,在扭曲者愈发狂躁的挥舞间狼狈躲闪挥舞长剑。
怪物伤口中溢出的黑血泼洒,直至为整座广场都铺上一层泥浆般粘稠的刺鼻黑色血液。
嗯。
熟练,利落。
更重要的是,完全了解该如何与体积远大于自己的对手战斗。
“放心放心,我不会让你在这么无聊的地方受伤的。你当然可以做到,这只是我们合作的开始,起码对你自己多些自信吧。”
看到靠着缠绕周身的灰白色光焰在烂泥里打滚的哈克抽空向自己比出的中指,维尔林收回拢在面前的双手,向着扭曲者的方向迈开脚步。
“你会做到的,一直如此,直到我们的约定抵达终点。”
未由巡风传达的话语,最终消散在了扭曲者愤怒的嘶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