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苹果清香，那是令荷鲁斯感到熟悉与安心的味道。
猛地睁开眼睛，常年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让荷鲁斯下意识地就要跃起，然而却有一只纤细柔软，却有无比有力的手将他按在床上。
“希尔薇？”
银白长发在脑后束成干练的马尾，如壁画中人们竭尽所能想象出的神明那般融合了世间一切美好的面容上满是关切之色。湛蓝的明眸中倒映出荷鲁斯的模样，她紧盯着荷鲁斯，柳叶般细长的耳朵微微抖动，生怕遗漏了什么地方。
脚边，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套的珍贵银甲被随意丢在一旁，刻满复杂铭文的大剑靠在墙边。然而和这套复古的精灵王庭禁军装备相反，她在盔甲下居然还穿着绣上小猫花纹的围裙，不安地用手指捏着围裙边
虽然五年不见，却没有丝毫改变的银白精灵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感觉怎么样？虽然应该是完全治好了，但毕竟那也是致命伤，说不定对身体有些影响。”
希尔薇在荷鲁斯身上到处拍了拍，又仔细摸了摸他脖子处的皮肤。
“还有，叫妈妈。”
“希尔薇，我……”
“叫妈~妈~。”
“咱们能稍微……”
“叫——妈——妈——”
嘶……哈……深呼吸，深呼吸，苹果的香气有镇定效果。
“希尔薇……妈妈……”
“嗯，妈妈在这里哟。”
终于认可了荷鲁斯对自己的称呼，希尔薇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这是回家了？可是为什么？我应该已经……”
虽然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痕迹，荷鲁斯很确信自己的身体状态堪称完美，但他知道那一切都不是梦。在那场审判中，他确实用钢笔刺穿了自己的咽喉——他本应该已经死了。
“没错，你是死了一次，用钢笔扎穿喉咙，你确实在那一刻已经停止呼吸了。再多重视一些自己吧，你如果出了什么事，会有人——妈妈会很伤心的。”
希尔薇垂眸，混杂着担忧和悲伤的目光落在荷鲁斯身上，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对不起……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将这条被希尔薇救下的性命就那么浪费掉，无论什么原因他都心中有愧。
“还记得你出门前我让你时刻带在身上的护符吗？那其实是个微型圣遗物，能在佩戴着受到致命伤的瞬间自动产生静滞结界和防御结界，停滞一个小范围内的时间流逝幷告知我传送坐标。人类死亡后的一小段时间里灵魂还是会停留在体内，静滞结界能够保存这一状态，还好你的伤口不大，我还来得及在结界消失前帮你完成治疗。”
将手放在胸前，希尔薇仿佛要压住那还未平静的心跳，这场有惊无险的救援或许是她这三百年来最激动的一次了。
千年前精灵一族的覆灭，导致当时的许多技术彻底失传，而流传下来的一些神术物品便被称为圣遗物。希尔薇虽然是最后的精灵遗民，但她原本是禁军战士而非工匠，虽然手上的好东西可能多一些，但也和普通人一样用一个少一个。
“圣遗物，那么珍贵的东西……”
“就是珍贵，所以才要用在我最重要的儿子身上啊。反正那已经是最后一个，这么长时间还能正常启动真是太好了，不过下次就没办法再这样了啊。”
下次？他还有下次吗？或者说，这个世界还有下次吗？
回想起审判庭上那群垃圾，荷鲁斯握紧了双拳。
为什么？恶魔和他们比起来都更加拟人，为什么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站在高处代表神的意志？
“希尔薇。”
“嗯，我在。”
“我做错了吗？”
荷鲁斯感觉一阵揪心的痛，他不甘心，可事实又让他无可奈何。
“只要你没有背叛过自己相信的正义，那小荷鲁斯就一定是正确的吧。”
希尔薇搂住荷鲁斯的头，将他轻轻抱在怀中，温暖柔软的怀抱里，类似苹果的清香让荷鲁斯又有了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那种，只要妈妈在，什么问题都能得到回答的感觉。
“那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既然这是个有神明也有恶魔的世界的话。
“没有丝毫的信仰之心，也没有道德和正义，仅仅只是利用神的名义排除异己攫取权力的家伙，为什么他们还能以神的代言者自居？甚至在神圣的审判庭中堂而皇之地用处混沌手段，为什么圣光依旧没有抛弃他们？”
“我不知道。”
面对荷鲁斯的质问，希尔薇摇了摇头。
“神明究竟希望我们怎么做，祂的意志又指向何方，就算经过千年我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呢。如果我知道的话，精灵或许也就不会灭亡了吧。”
希尔薇又回忆起了十几年的那一天，实际上以她的生命长度和时间感觉，那就和上个月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那天，她路过一个被黑巫师献祭了村庄救下了最后寥寥几个幸存者。所有的成年人都在哭泣哀叹，实际却只是希望这位强大的圣骑士能再施舍些什么。唯独这个四岁的孩子不哭不闹，默默地收敛起应该是他父母的破碎尸骸。
希尔薇当场也问了是否有人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但一群刚失去容身之处的普通人自然没谁愿意再带个累赘上路。看着那像是小狮鹫一样高傲且固执的眼眸，希尔薇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目睹了精灵这个种族覆灭的自己。
那是仿佛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了一般的绝望，希尔薇完全记不起那之后的五十年自己具体做了什么，她只是任凭仇恨支撑自己不断地杀死恶魔。
那间燃为灰烬的小屋，那再也不会回来的双亲，不正是对他而言的全世界么？
当荷鲁斯努力擦干净脸上的脏污，努力用最礼貌的样子向她道谢并询问该去哪里才能成为圣骑士的时候，希尔薇意识到，或许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人能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
而现在的荷鲁斯露出了和当年一样仿佛被世界抛弃的表情。
她真的有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吗？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情了。”
像是放弃了什么，又像是接受了现实，荷鲁斯深吸一口气。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两世为人，他很清楚世界不会绕着他一个人转。就让那群虫豸在自己的白垩之都里腐烂下去吧，他对教会再没有心存任何幻想了。
“傻儿子。”
希尔薇反手在荷鲁斯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都五年没回来了，今晚我亲自下厨，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哦。”
“随便啦，只要是希尔薇做的……”
“荷鲁斯！咱家的规矩是什么？”
被某个关键词触发了怒气开关，希尔薇扬起眉毛。
被吓了一跳的荷鲁斯忽然意识到现在面对的不是秘书官，平时他已经习惯的那个词在此刻却是禁句。
“不允许对做饭的人说【随便吃什么都行】……我知道啦！那就蛋炒饭！我想吃希尔薇炒的蛋炒饭！”
“是【希尔薇妈妈】。真的只要蛋炒饭就行了吗？你走之前教我的那些菜我可是有好好练习过，现在我的手艺可不是五年前那样，就算点些更复杂的菜也没关系哦。”
也不知道荷鲁斯的脑袋里哪里有那么多关于食物的奇思妙想，从小就能做出各种见都没见过的料理，甚至能够抓住希尔薇这个曾经亲历精灵最繁华时代饮食文化的精灵的胃。也因为大部分时候做饭的都是荷鲁斯，让她有种分不清谁在照顾谁的感觉就是了。
“不，蛋炒饭就好。”
荷鲁斯摇摇头。
“好，那就蛋炒饭！刚好昨天去山里端掉了一窝巴西利斯克的巢，用新鲜的蛋味道最好了。”
“不是，我觉得还是用普通的鸡蛋比较健康……”
虽然对现在的荷鲁斯而言大部分魔物身上带的毒都已经无效了，可小时候的心理阴影还是很难去除的。
群山之间，茂密的森林环布着面积广大的高山冷水湖，毫无波澜的湖面倒映着斜落的夕阳。
对于人类来说足够改变许多事情，遗忘许多事情的时间，对希尔薇而言字面意义上的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那是连荷鲁斯这个转生者都难以想象更不用说理解的时间感觉，一百年就走完一生的种族和一百年才堪堪度过童年的种族，作为生命的维度相差实在是太大了。
看着和从前没有任何改变的希尔薇，荷鲁斯感觉一下释然了。
袅袅炊烟从木屋中飘出，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混杂着食物的气味，昏黄的阳光将这一切笼罩、包裹，宛如一颗巨大的琥珀，瞬间静滞，直至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