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砰!
“给我滚开,该死的老鼠,不要命了么!”
骏马嘶鸣,伴随着老车夫的怒骂,车厢一阵摇晃,发出吱呀的轻响。
席伊一手拦抱住少女,避免她被突如其来的冲击甩飞,一手抓住马车框架,稳住身形。
“先生,我并不急着赶路,”席伊面色如常,语气中带着丝丝不悦。
“希望您也能如我们所约定的那样,今天不会急着去载别的客人。”
在固定好轮椅确保维维恩不会意外摔倒后,他打开车门,迈步下车。
受惊的马儿被经验丰富的车夫迅速安抚,温驯的停在路中打着响鼻,一脸怒色的老车夫正从座驾上站起,手中长鞭高扬,似乎下一秒那带着怒意的鞭子就要落在他口中的臭老鼠身上。
在看到自家的主顾下车后,老车夫的动作一滞,将握住马鞭的手藏到身后,似乎在害怕他粗鄙的行径会污秽了贵客的眼睛。
老车夫摘下自己头顶灰到发黑,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毡帽,蹩脚又滑稽的向席伊躬身行礼。
“抱歉老爷,我的过错。”粗狂沙哑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低沉的咳嗽,就仿佛多年的老烟枪将自己的肺完全献给了烟草,行将就木。
“被撞的人呢,伤得怎么样?”
席伊理了理衣领,懒得追究老车夫的失误,他径直走过车头,想着把受伤的人尽快送去医治。
在这个城市被称做老鼠的,只有活在西城的一群可怜人,那宛如垃圾场,下水沟的恶劣环境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而对于老鼠来说,阴暗潮湿就仿佛意味着天堂。
能在其中苟延残喘的可不就是‘老鼠’么?
宁席伊感到好笑的是,这个老人曾经也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只是洗去了渗入骨头的腐臭味道,换了身衣服就仿佛改头换面。
“不过是一只老鼠而已,您不必对他施以怜悯…”
席伊的脚步忽的停下,老车夫的声音也随着少年的停顿戛然而止。
他抬起满是脏污的手,揉搓着浑浊的眼睛,似乎这样能把它重新擦的明亮,好确定眼前的景象不是他眼花导致的重影。
“见鬼了,人刚才还在!”
老车夫指着地上那滩深红的血迹,语气满是困惑和讶异,因为过于用力,年老弯曲的指节都被绷到笔直。
这个出血量,看起来不算严重,所以能撑着伤离开么…席伊看着浸湿砖石的地面思索着。
下城区的人一般不会从臭水沟般的环境出来,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下城区的人在这里就是不受待见人人喊打的存在。
不想被注意到么…他的视线扫过渐渐围拢的人群,心中轻叹…跑这么快干嘛,平添麻烦,他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虽说心里觉得麻烦,但席伊也知道,换成其他人的话上去补两脚都算轻的。
这种情况也无怪那人躲着他们。
若是像梅赛尔默剧《扮猪吃虎》的富翁主角那样,扮成下城区的贫民去自家产业考察,在员工的冷嘲热讽刁难作弄之下展露身份。
以此来宣扬自己,惩治歧视,至少在明面上所有人都不敢再轻视这群打扮土气穿着破烂的人,因为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某个大人物特意拿人寻乐子。
只可惜,那些富商勋贵的兴趣还没扭曲到这种程度…席伊有些遗憾的想着。
他叫住街边巡视的卫兵,让老车夫告知那倒霉蛋的外貌特征,希望巡查的卫兵多多留意,尽可能的做出补救。
“知道了,我们会留意的。”卫兵做出的保证和他懒散的态度相比完全没有可信度,那副随意的姿态就好似把敷衍了事写在了脸上。
“请端正你的态度,卫兵,哪怕对象是你们口中的老鼠,那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席伊平静的叙述落入卫兵耳中就仿佛高高在上的训斥,令他的表情微微僵硬,随后,心底的无名之火鼓动着,让他的手放在了枪托上。
“你又有什么资格对帝国神圣的卫兵…”
不好意思,我还真有…席伊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枚银白泛着金辉的勋章,托在手心,自卫兵的眼底一闪而过。
席伊正色说道:“这是命令。”
虽然他自己都不听从命令。
卫兵猛地涨红了脸,不是因为席伊的强硬感到愤怒,而是那种见到大佬时难以克制的激动,厌恶的差事立刻成了荣耀。
他高声回道:“是,长官!”
席伊被他的声音震的一抖,察觉到周围再次投来的关注,连忙打着手势示意他安静点。
老车夫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隐约记得那被撞的老鼠有一只脚夸张的向后弯折,一条腿好似分成了三截,脚尖顶着膝窝,像是木匠用的榫卯结构,紧紧契合。
骨折到这种程度真的能自己离开么?
他的心间不由升起一丝疑虑,毡帽下满布细汗。
很快,他便将问题抛在脑后,为自己的困惑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一定是看花眼了,他应该去配一双眼镜,最便宜的就好。
……
蔷薇公馆,席伊在奥尔蒂斯王都的居住地,同时也是当地最大的私人人偶收藏馆,在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
奈何这种爱好过于小众,就算偶尔会有拜访的信封送来,但大多时间这里都是冷冷清清无人打扰的寂静之地。
穿着深蓝制服的点灯人将这条街道最后的路灯点亮,昏黄的火光亮起,叮铃的铃铛声随孤独的背影远去。
席伊打开院门口的信箱,和往常一样,只有一张由报童每日准时送达的都市晨报。
随意将它卷在手中,推着轮椅穿过房前院落,轮椅的扶手在石子路面的颠簸中低频抖动,震动让席伊的手心稍稍发麻。
当时就不该为了只图美观,而忽略实用性…增加残疾人士的社会福利保障提议很有实行的必要…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走过精心打理的前院,走入一楼的大厅。
啪嗒,按钮按下,钨丝灯发出的金黄在水晶的折射下为空间中添上许多繁复华彩。
蔷薇公馆共有四层,一楼的大厅,二楼的工作间,三楼的展览层,以及四楼的起居室。
这只是笼统的划分,实际上只有几个房间履行着它预定的职责,其余大部分空间都被人偶所占据。
除去展览层以外,摆放人偶的展柜随处可见,大厅,过道,甚至阁楼都被改造利用用来专门放置手指大小的迷你人偶。
“要是能有个直接上楼的工具就好了…”席伊自言自语的嘀咕着,蹲下身,将维维恩扛在左肩,右手提着轮椅向楼上迈步。
他的脚步沉稳,气息匀称,看起来如此负重对他毫无压力,直到来到四楼为新的女主人专门准备的房间时,席伊还是忍不住想将房间换到二楼去。
身体的锻炼有些怠惰了啊。
…
如同转移一件脆弱名贵的瓷器般席伊将维维恩轻柔放下,突如其来的重量将绵软的天鹅绒丝被压下一块人形的凹陷。
将床头诸多护理相关的杂乱书籍重新规整,他开始为少女进行每日的例行检查,更衣,喂食还有按摩。
这些琐事对席伊来说并不麻烦,就像是对人偶的日常保养一样,不仅不觉厌烦,甚至还乐在其中,津津有味。
食指与拇指拨开少女闭合的眼皮,露出干净的眼白与天空般澄澈蔚蓝的瞳仁。
非常漂亮的眼睛,可惜在强光的刺激下它仍然保持着松散没有聚合收缩的现象。
还是老样子…他叹息一声,轻轻摇头。
虽然需要是植物人的少女,但席伊还是希望维维恩能够醒来。
这个世界有太多美好,不去看看实在可惜了。
席伊的手伸向少女胸前,他要为维维恩换下华丽纯白却又复杂繁重的婚服礼裙。
当他抽丝剥茧般取下首饰,头纱,花冠等连他都感到沉重的负担,不由感叹:
人还真是能给自己找罪受,不管是结婚,又或者宴会酒席之类其他正式场合,总要强撑着光鲜亮丽,仿佛被苛刻观众注视的演员,犯不得一丝错误。
兀的,席伊手中动作一顿,扭头看向身后。
起居室的棕木门框外,铺着深色地毯的走廊,灯光未曾完全驱散的黑暗以及其延伸向的更远方。
稀碎的动静仿佛幻听,或许是风声,或许是老鼠闹出的声响,也有可能是不规律作息带来的神经衰弱。
或许没那么多或许…
黑暗的静谧夹杂着不和谐的嘈杂声响,如同无声环境中掉落的细针一样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有人闯进了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