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
雀跃声与盛满酒与果汁的杯子碰撞。
“那个……奕萌,想吃什么自己夹,都那么多年了,这里早就是你第二个家了,放开点。”
习以为常了,重要场合下,父母一定会叮嘱奕萌的客气话总算是如约而至。少了这句至关重要的话,便像宴席上最重要的嘉宾未到,谁也不好意思动筷。
“啊,好。”
音量的大小又回到当初刚来到我家时的微小。
奕萌本就在饭桌上显的拘束,来了那么多叫不出的亲戚后,更是不敢多加几个菜。更别说礼节规定的大人不动筷,晚辈绝不能动,这样的观念加持,让奕萌拿着筷子像参加了围棋比赛一样举棋不定。
我很自然地夹起一片白切牛肉,在酱油碟子上,用毛笔在砚台中间点墨般的姿势沾上适量的酱油,送入口中咀嚼,放下筷子。
我没细品牛肉原本的味道口感与酱油的鲜味在口腔翻滚是否合我胃口,我的心思全放在这场午餐中到场的究竟有谁。父母邀请的亲戚,其中自然是包括了表哥。真搞不懂那帮人为什么迟迟不动筷,显得小家子一样矫情,还是说故意不作为,想看奕萌是否懂得基本礼仪。嘛,还得靠我打破僵局。
打破僵局的缺口后,奕萌终于如释重负,心安地动起筷子,其他人跟着纷纷开动。
“那么拘束,让你动筷子又不是害你,多学学你叔叔,性格够干脆。你这样子未来可能难成气候哦。”
身材臃肿的大叔连续夹了几筷子菜把自己嘴巴填的腮帮子鼓起来,在奕萌生日地场合说出了不合时宜的一番话。
嘴里有食物说话是很失礼的,难道不知道吗?还有你腮帮子鼓起的样子,我该用仓鼠比喻吗?算了,太贬低仓鼠和可爱两个名词了。
也许他觉得自己说完后的笑声很像和蔼可亲的好人在开玩笑一样,可是上扬的嘴角反倒是一股讥讽加猥琐的油腻感,让坐在奕萌身边的我皱起颇有不爽的眉头。
从那副看似调侃的语气中,我读懂了两个信息。
他在明着嘲讽奕萌优柔寡断,暗的讽刺我不懂礼仪,比我辈分更高的人还没动筷,我却先人一步了。
“是的,人家小徐多好,有个性,朋友多,日后在社会上一定混得开,我家闺女嘛,反正女娃子一个,也不管了。”
自己女儿被陌生人教育的声音无法当作听不见,表哥赔着笑脸选择了完全不像是父亲能想出的迎合。
处于贬低他人获得优越感的氛围内,众人是不会注意到奕萌表情极度细微的差异。说的详细点,是三分羞愧,五分尴尬,两分不爽的表情。
于是,生日的主场三言两语过后,成了各家孩子攀比大会。
我当然不感兴趣,这种场合与农村的宴席是我最对付不来的战场。在父母实力不够让他们巴结时,无论你把自己保护多完美,他们就像随时等着你露头的狙击手般,一个词语的错误,一个不经意的态度,足以让你累积的好名声付之东流。
奕萌似乎一直在夹她面前的菜,那好像只是开胃凉菜,再好吃也不至于用它填饱肚子吧,
哦,应该不是她喜欢吃,是因为本就拘束的心弦被长辈拨动了,奕萌的细节几乎骗过了所有人,唯独没骗过我,正是因为她将真我展示给我看过的缘故。
摆在桌子中央的几道菜只有一个起身的距离,对奕萌来说,怕不是等于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下,必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穿过一条发生过命案还会凭空播放阴森音乐的隧道,才能回到家,并且是唯一的方式。所以,与其穿过恐惧回到舒适的家,不如安静地独自处在深夜中。
那么,我来给她递上照明地火把吧。
“给,你其实是顾虑今天的新衣服被油渍玷污吧?没关系,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我起身帮奕萌夹了她偷瞄过几次的菜,并在看到了她今天穿着一件我之前从没见过的嗯……棒球服吗?总之是一件崭新的服装,我替不善撒谎的她编织了一句谎言。
话说这件衣服和奕萌好搭配,一直翻到大臂位置的衣袖伪装成短袖的摸样,衣摆多出的部分被打了个松松的结。整体突显青春色调,删除了多余的花里胡哨,略显宽松,但却能恰好勾勒出修长的身形,奕萌的长相属于那种无需化妆,稍做打扮就能体现出艳丽的感觉,二者凑在一起,很符合淡墨浓妆总相宜的味道。
“嗯,谢谢叔叔。”
奕萌圆睁着双眼,神情中尽是感激,为了把谎言提供足够的合理性,她立马道谢,并在食用的过程中小心地用碗护在嘴唇下方,可以有效避免酱汁滴在衣服或是地板上。
二人的配合倒是让那位胖大叔显得尴尬,刚刚还当着众人的面耍长辈威风,现在遭到打脸的他沉默了。
正当我暗自为战胜未曾蒙面的亲戚感到很爽的征服感时,我的目光被奕萌伸向汤里的筷子夹走了注意力。
两根筷子触碰到丸子表皮的瞬间,被做成丸子的牛肉似乎因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影响,唤醒了作为还活着的牛的思维,像是长出了两只无形的手撑着筷子,稍微使劲就溜走了,回到了与它最合拍的汤底。
失误了诶。奕萌脸颊最边缘尴尬地充血了,然后随着她第二次尝试又很快消下去了。
按照奕萌熟读的礼节,被子筷子夹起又掉了的菜,由于多少沾上了自己的口水,所以一定要把掉回盘子里的菜重新夹回自己的碗里。真是乍看有道理实则很无脑的规矩呢。如果是一盘炒菜,夹菜时筷子的外侧一定会触碰到周围,按照这个逻辑,周围的菜就沾上了口水,就要把周围的菜夹走,然后筷子又会碰到周围的周围,最后一整盘菜都要被第一个动筷的人吃完吗?
又掉了,话说奕萌拿筷子的姿势都不对啊。
我本想帮奕萌拿个勺子,结果第三次尝试又失败了。这次的失败可以用一个成语表示——泪箸遗珠。这表示用筷子夹菜时,握住筷子的姿势不对或是手里不利落,将菜汤流落到其他菜或桌子上,又或者是溅到了人的身上。这种做法就会被视为严重失礼。
溅出的汤汁刚好撒到母亲的手背上,让她手突然一颤,弹射性的直起身子,手中的碗差点端不稳摔碎。汤并不算烫,母亲只是被吓到了。总感觉有种莫名的因果,身为家中主人并担任我们三餐主厨的母亲,把汤端到桌子上后就不管了,连勺子也没准备。要是细心些,就不会有这事发生了。
“奶奶对不起!我、我手抖了一下。”
“没事不烫,我去拿个餐巾纸,顺便把汤勺拿来。”
失礼的行为无疑是让自尊心强的表哥破防,不爽的心情爬满表哥的额头,宛如计划暴露要杀人灭口的目光直直地朝这边投了过来。
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主动承认错误会减少大人的怒气,出了丑的人先大家一步自嘲会大幅度削弱尴尬与无助感。趁着多嘴的亲戚没对这件事进行讨论,表哥主动以奕萌的名义揽下所有的错误。
似乎听见了某人太阳穴青筋暴起的声音。
“我跟你说了几千几万遍,让你注意细节注意细节!你非要和我唱反调吗?”
身体前倾,桌子一拍,厚重的力道让汤碗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磕碰声,宣示着刺破耳膜的指责果然按时到达了。
光是听到表哥的声音,我的心就开始抽紧了。
讲真,表哥那边的人只关注表象吗?所谓的礼貌不应该要看真心吗?孝子论心不论迹,是不是越缺钱,脑子里想的只有钱,古人说的话全当放屁了是吧。有这样一个父亲,奕萌竟能成为礼节至上的少女,真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割裂感。
没殃及到我,我装作没事人淡定喝下一次性纸杯里的果汁,心里默默祈祷神明让表哥闭嘴。
神明不是儿戏,在生死分别的灾难面前,我的祈祷石沉大海了。
“好了,多大点事,孩子不是存心的。”
“她就这个死样子,我看社会上有哪个男人要她。”
劈头盖脸的谩骂就算是“被害人”当面制止,也浇灭不了分毫怒意。对表哥来说,这无疑是当着众人的面重重打他一巴掌。最担忧的还是我妈会因此生气,然后表哥正好在场,让表哥趁机领回家。这副面孔实在是太好懂了。
这是生日宴会吗?我觉得更像是一个无能的父亲当中批评辱骂自己女儿,误以为别人会对他作为父亲的威严感而佩服,从而满足自己那可怜又自卑的自尊心。
这是我穷其一生也做不到的感同身受。该不会他小时候就是接受了这种教育,误以为是一种有效的教育手段吧?
表哥可能没意识到自己的情绪问题,将所有问题的矛头指向奕萌,用伤人的言语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
众人朝我和奕萌身上投来的视线是关闭思维的装置,我无法想出帮奕萌开脱的措辞。
我只好无能为力地面对阻挡不了的情绪风暴摧毁生日气氛的事实。
一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