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似和反复夹不起来的年糕赌气,更多的是和餐桌上的闹剧赌气。
是否能用正确的姿势使用筷子夹起食物成了心结,如同半路拦截在奕萌面前一面坚不可摧的墙。依靠自身力量不可推翻,必须另寻奇招。
我似乎理解为什么当年的我产生心结后什么都做不到。正是因为我被这堵墙拦住,而选择的路恰好在这堵墙后面。找不到越过的方法,既然活着又无法在岁月的流逝中停下步伐,不改变目标的情况下,唯有作为无头苍蝇向前乱撞,直到麻木。
我的阅历不一定比大我半天的奕萌多,至少在使用筷子父母,我能教她翻过那堵墙的技巧。
握着筷子的那个芊芊玉手上盖上了一只不属于少女类型的手。
奕萌的身体向后一颤,正碰上我的胸脯,又是一惊,抬头寻找,装有我面容的黑夜环境被瞳孔聚焦点收录到深邃的眼眸中。
我继续手中的动作,并努力回想自己父母是如何教会自己学会拿筷子的细节。
“食指与无名指拿住筷子,中指抵在两根筷子中间,像这样,类似于握笔的姿势,用指部的肌肉发力控制筷子的动作。”
正是担心回想不起其中的细节,所以我事先握住奕萌的手,比起口头上的传授,亲手感受才更能铭记于心吧。
“只需要控制上面那根筷子就行了嘛?”
奕萌回头看向我。
“对,另一根只是起到辅助固定作用。”
回答完她的疑问后,一头乌黑的头发随着她的转头如春风吹过的柳条般拂过我的脸庞,再度呈现于我视线的最前方。绸缎般丝滑的根根发丝惹得我直觉得酥麻的痒。
“自己试试看。”
好比光依靠辅助轮骑得再顺畅也是学不会骑车的,我松开了奕萌的手。
安详的夜晚与皮肤上残留的香味萌生出惰性的舒适感,也有可能是稍许的困意,此刻我只想做个格局小的人,考试什么的明天再说吧,愿当下的安宁能多拖延一会儿。
盛在杯子里的纯净水倒映出我与侄女的身影,杯口太小,装不下完整的我与奕萌,记忆储藏室太窄,塞不下我认为值得留念的每个瞬间。因为空间有限,大脑为了存储新的事物,会时不时让我在某个阶段回想起过去的某个时刻,就像电脑处理电子垃圾时,会将要清理的垃圾一一罗列。
教奕萌如何正确姿势使用筷子时,我不禁联想到八年前的那个早晨,为了扮演好叔叔的角色,我从基础开始赋予奕萌绘画的能力。
“你可不能和她乱搞,有悖伦理的!”——母亲那天的警告把来之不易的平和打破。
这就是物极必反吗?明明是最舒适的环境,我却突然回忆起因与奕萌的距离引起的事故。
(才不是乱伦!我是在履行叔叔的职责而已)——我用心中的念头覆盖那一天的默不作声。
至少现在,我不曾用异性的眼光瞧过奕萌。哪怕是前胸贴后背,能清楚感受到彼此心跳的体位,仍激不起作为青春期男人的激动。
未成年的大脑抑制处理比成年人更具动态性,学习能力强的惊人,总共两分钟,成功纠正了奕萌十年的错误姿势。
“成功了!好难诶!”
我以为奕萌会像过去的自己那样,完成了一件事就会有放松的愉悦感。可她却叹了口气。
“不是很快就会了吗?”
奕萌闭上眼,稍稍摇头。
“花了我十年呢。”
“你之前不也能用筷子夹起食物吗?虽然容易掉就是了。”
“不完美的答案,还能算答案吗?不仍有扣分为代价嘛。”
对啊,才两分钟,表哥宁可花两分钟数落奕萌,也不愿在饭桌上教会她。不治标也不治本。
二人的困扰皆是因自己的父母。
气氛完全坏掉了,要想些办法说点什么才行。
其实我最想批判的是表哥,但作为非直系亲属,我并不好直接吐槽奕萌的父亲。话又说回来,对于礼节至上的少女来说,哪怕至亲之人对自己做出了过分出格的事,她也不会过分追究,默默将情绪藏在心底,夜深人静时独自伤感吧。因此议论表哥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今天情商低的胖大叔,你无须在意,他其实是个失败的人。”
享受美食的快乐中,我突然插入不合时宜的话题抚平不合时宜的情绪。
“是工资不高吗?”
奕萌稍微睁大了眼睛,对此事颇有兴致。
“是一部分,不是最主要的。他有件糗事我还有我爸妈都知道。他老婆和别的男人偷情,还是在自己家。”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我自然能做到不以为然的口气轻叹出所有事不关己的糗事。连去床头边拿可乐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啊?那他没意识到吗?”
奕萌的目光紧随我的身影移动。和当年看着我去房间找出送给她绘画材料时一样,我走向哪里,她的头便向哪转动。
“意识到了,所以窝囊呀,他不动声色,装作不知道。后来是他儿子容忍不了,毕竟是自己母亲嘛,被旁人知道了多少会看不起他,所以他把偷情的事情解决了。”
“报警?”
“这点事算妨碍公务啦!他儿子守在家门口,等偷情的男人出来,把对方暴打了。”
听到这里,奕萌的表情一半是若有所思,一半是愣住得紧绷着脸部肌肉。
回过神来,一秒内眨了四下眼睛,喝了口可乐,开口道:
“那,他儿子是他亲生的不?”
“啊?”
“你看,他老婆不是偷情嘛,说不定在怀孕之前也这么干了……”
牵扯到性方面的话题使羞愧的奕萌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她红着玲珑的脸被络绎不绝的羞耻感弄得偏过头去。又期待我把话题继续下去的眼神不时地朝我这窥去。
明明成长为少女了,依旧那么容易被情绪左右,怪不得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亲人和旁人欺负。
“嗯……姑且算是亲生的吧。”
我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后,补上了一句话——“至少户口本登记的是父子关系。”
“反正再怎么说,不会是小三的儿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夜晚是什么样的?对于我们而言,是勾起味蕾的夜宵、是畅谈无阻的被窝、是远离烦恼的寂静、是叔侄相处的安心。
叔侄的关系更进了一步。
封锁在奕萌胸口翻腾的情绪,被我完美地解释出来。
寄宿在奕萌心中的委屈与往年的负面情绪,应该会在日常生活中被时间的长河冲得寡淡无味吧。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能回忆起小学时期写过的一篇有关与奕萌相遇的日记。
和正常10月怀胎出生的孩子不同,我记不清牙牙学语和跌跌撞撞学走路的阶段,也不知道会称呼常在房子里洗衣做饭的一对男女为父母是几岁的事。母亲说是我刨腹产提早了一段时间,等于一个未熟的瓜就从藤曼上摘下来了,综合素质要弱于平常人。
我是什么时候正式拥有记忆的呢?
应该是五岁那年,坐在父亲车子副驾驶的正后方。那个时代科技尚未发达,既没有手机游戏解乏,也没有车载显示器播放动画。我无事可做,颠簸的路程没有给我这个岁数的孩童带来闭眼就能入睡的沉重感。我听着符合父亲年轻时代的车载土味音乐,眼睛盯着下过雨,粘在车窗上的雨滴。选择顺眼的雨滴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在我幻想的世界观里,以车窗为地盘,展开了一场吞并小国,建立大一统的王朝战争。
当自己选择的雨滴融合了其它雨滴,只是体积稍稍变大,我就会觉得它有了一种全新的高级感,自豪地咧嘴而笑。
小侄女出生了,包括父母在内,家里人的目光紧紧盯着这个仿佛能带来好运的小天使。
我形容不出刚从娘胎肚子里刨腹产出来的婴儿与襁褓中的婴儿有什么细微区别,我的目光放在当时唯一一个同龄人——她的姐姐,就是我的大侄女身上。凝视着她拘谨的身影和柔顺的双眸时,我第一次感受到她是个比婴儿还需要呵护的孩子。
表哥的家境承担不起两个孩子,具体程度是怎样呢?到天黑如果去表哥家上厕所,一定要准备好手电筒和蚊香两样保命道具。仍是蹲式的茅房单独建设在洋房之外,手电筒的作用不仅仅是为了照明看清去往茅房时的路程,也是为了避免一脚踩到发黄驱除不掉异味的坑里。蚊香则是抵御蚊子和喜欢臭味气息的飞虫类。上厕所前还须打三分之一桶水,这是冲水的唯一方式。
以上说明,是本人牺牲了一双高帮鞋和一条牛仔裤得出的教训。
表哥和我父母的协商下,最终拜托我家收留这位已经能独立思考的大侄女。
我常常在想,母亲乐意收留侄女的最大原因并不是因为亲戚关系,她本身就说过希望生个女儿,可惜二胎流产了,自己的生育能力连同出了问题。如果表哥的第一胎是男孩,父母还会收留吗?我的人生会因此走上另一条路吗?
女生,尤其是幼小孩童的手真的好细,如棉花般柔软,不注意控制力度的话,一定会将那双仿佛博物馆中展示品的小手握出印迹。
我对坐在驾驶室正后方的侄女并没产生太多好感,因为在此之前,整个车子后方的位置都是属于我的地盘,突然范围缩小到一半,一种不满藏在血液里流动。不禁联想到为什么家养的狗看见陌生人靠近便会狂吠不止,原来是刻在生物基因里的家产概念。
“按照辈分,他是你叔叔。”——离别之际,表哥说道。
很显然,比侄女小半个月未脱稚气的我,无法深刻理解“叔叔”二字是什么含义,只记得每当与父亲年龄相仿的男性朋友来我家做客时,父亲就会让我喊出这个称呼。
在我什么都不懂的年代,稀里糊涂当了长辈。我的生活闯入了一个名为“侄女”的妹妹(亦或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