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婚
北国的战神大将军要娶亲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汴京城爱慕大将军的女子险些哭断了肠。然而这位战无不胜迷倒万千少女的将军,也是个女子。
天子赐婚,将刚封的外戚公主嫁与了她,战神封镇北侯赐居候府。
大婚当日,红绸爆竹,十里红妆好不热闹。外戚公主从小被太后抚养,颇受太后的疼爱,当今圣上为这个妹妹按公主出嫁的仪制又出了足足一倍的人力、物力、财力。
如此即便是外戚,地位也如中宫嫡出的公主一般,势力是不容忽视的。
镇北侯府内座无虚席,觥筹交错,客人们推杯换盏间,谢逸然一身大红色喜袍,清俊的眉目显出一丝不耐,转眼她又敛了神色。应付完酒席后,她倒也不忙着回房,而是在长廊中脚步缓缓,转身进了书房的小院子。
月光洒在院中石桌上,两位少年正在等她。
“这新婚之夜,你敢冷落了你的美娇娘?”齐飞嘴上这么说,还是笑着抬手为她倒了一杯清酒。谢逸然坐在他对面接过瓷杯,瞧着杯中乘着的一轮圆月,抬首饮尽了,她不怎么高兴,“晚些再去找她也是行的......这婚成得我...简直莫名其妙。”
“没办法。”白槿垂眸看着自己沾了灰的袖口,很随意地拍掉,道,“太后想拿捏你的兵权可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先是给人封了一个公主的位子,再让你娶她。当真是好谋算,若你们有了孩子,太后便可随时要你的性命,掌控你的兵权。”说到这儿他停顿片刻,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太后布局费心。”
太后布局费心,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谢逸然是个实打实的女人。
当初的谢家已近陈珂,世代行武却子孙凋零,许多居心小人都想瓦解谢家的兵权。谢逸然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谢母多希望她是儿子,无奈这是个女娃。谢母心一横,与其父一致对外声称生了个儿子,此后便把谢逸然当成哥儿来培养,好在谢逸然不负众望,不仅在战场上远胜父亲,且短短四年时间就坐到了二品镇远大将军的位子。
齐白两家与谢家是世交,却也是早早没落。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将这三位年轻人分别送到了三家,好在齐飞和白槿十分争气,谢逸然也不忘拉他们一把,三位挚友便一同高飞。
这样的挚友之间,没有秘密。
白槿的话一针见血,但谢逸然并没有被安慰到,她说:“就算没有孩子,太后仅凭这么个小姑娘就足以牵制我,况且她成了我的娘子想要在她面前掩盖我的女儿身太难。”
白槿没说话,他在思考。齐飞看了看两人,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嘴边笑容依旧,他说:“有个办法。这瓶毒名魂锥,药性凶猛,只服一次,五日之内头晕心悸神情恍惚,第六日服毒之人状似疯疾,不出十日,必定自尽。你待会儿回去就与她坦白你是个女子,且同她做一出戏码获取她的信任,若不成你便哄骗她喝下魂锥,接下来拍暗卫盯着她,她敢与太后通风报信,那么合欢花香配此毒,半个时辰内她会心悸而死。反之若成,五成她心机深沉,这毒便留着慢慢下。”
“那另五成呢?”白槿问。
齐飞将魂锥推到谢逸然面前,他一半的脸罩在阴影里,道:“另五成便是她真的信任你...可她也是太后的人呐。”
因为这位公主是太后的人,所以无论成不成功,信任与否,她都得死。
谢逸然沉默着将瓷瓶收进了袖中。
婚房内,一位身姿婷婷、风华绝代的佳人端坐在榻上,纤指捏一柄白玉扇子,丹唇擒着一抹微笑,下垂的眼尾让她看起来似清水芙蓉。豆蔻少女初次嫁人,神情羞赧又可人。
“殿下,天色已晚,不如咱们别等了吧。”婢女花朝在一旁小心地低声劝道。
杨玉茵玩转着扇子摇摇头,语气轻悠:“再等等...花朝,我这样好不好看?”
花朝无奈地点头,“好看好看。殿下,这放眼整个京城就属您最美,您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杨玉茵抿了抿唇,这个小丫头总能略略猜中自己的心思。她把扇面搁在膝上,竟流露出一点说不清的自卑。只不过还未开口,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谢逸然带着夜寒走进来,她微抬首示意花朝出去。待房中只剩她们二人,谢逸然才看向杨玉茵,仅一眼她便被惊艳到。杨玉茵娇羞地垂眸不与人对视,却依旧遮挡不住她的美丽。
谢逸然稳下心神,温和开口:“我方才有军中要务需处理这才来得晚了些,让殿下久等了。”
“无妨。”杨玉茵不着痕迹用袖子掩住了自己有些局促的手,低眉浅笑,“官人若累了,不妨先歇息吧。”
“...”谢逸然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这位公主,也太贤惠了些。她走过去坐下,欲言又止,“今夜是新婚夜,若我们不...圆房...你不怕有人会说闲话?”
杨玉茵往后坐了坐给她腾位置,她看清谢逸然的面容后,耳根泛起不自然的红,她说:“闲言碎语我不怕...我怕官人劳心伤神。”谢逸然的眸色暗了暗,低头拉起她白皙的手,道,“...其实我有些话要同你说。我认为,我们既成了夫妻,自然应该坦诚相待两不相疑,有些事情我不想误你,所以也不瞒着你。”
原本杨玉茵认真地听她讲话,忽见她站起来解开衣带拉开胸前的衣服。杨玉茵被惊得合不拢嘴也说不出话,只怔怔看着她胸前用布裹着的女子体征,片刻后杨玉茵又看向谢逸然的脸,什么都没说。
谢逸然重新系好衣服,她没看见杨玉茵渐渐平静下来的眼神,只是很愧疚地说:“我只你觉得这很荒唐。但,玉茵,你若想离开我自然答应,可你能否多留几日?介时再和离也不会有那许多人议论你。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既成了我娘子,我便信你爱你...”
她说了这样许多,杨玉茵的心里却反反复复地念着那句“信你爱你”。
此时的烛火已经偏暗了,映照不出杨玉茵眼中的柔情。她抚了抚白玉扇子的扇坠,语气温婉平和:“官人既然说了我是你的娘子,那我怎么会离开呢?再说了,你便是女子又何妨,古来多少女子的才能远不输男儿,只不过是男子将女子关入闺阁,忽略她们的才能转而又说女子无用。”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抬头看着谢逸然,“你能坐到镇远将军的位子必定有你自己的本事,这是本朝之福、百姓之福......我亦十分敬佩。”
谢逸然听着她的一番话愣了半晌,这样的杨玉茵是她不曾料想过的。她瞧见杨玉茵耳垂上的耳坠挂到了鬓发上,便不自禁伸手为人拨弄下来,许久,她说:“多谢你。”
次日一早,斜阳透过纸窗照出一室静谧。暖榻上,杨玉茵先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人后,她羞红了脸颊。谢逸然搂着她还在睡,眉目如画,比黑夜里更加清晰好看。夜里的谢逸然温润如玉,她怕杨玉茵着凉,掖被子时便询问着将人拥入怀中睡了一夜。
杨玉茵感受着她的体温,一种隐秘、荒诞的情感在心中疯狂滋长。
......喜欢......
喜欢。
但不知她是如何想的。
杨玉茵看了看谢逸然,又低下头挪挪身子往她怀里缩,哪知这一动谢逸然便醒了,她的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问:“几时醒的?”
“才醒。”杨玉茵的耳垂渐红,落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十分明显。
窗外传来几声莺啼叫春,一阵凉风吹动院中花枝摇曳,摇落了数片花瓣。
谢逸然挑开被子下床,柔和地说:“你且先躺一会儿,我去吩咐下人备水。”说罢还回身为她掖了掖被角。谢逸然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物,抬首边束冠边往外走,唤道:“轻舟!让花朝带人备水,夫人与我要洗漱。你去告知父亲母亲,昨夜我们累着了晚些再去给他们请安顺便陪他们用早饭...让花朝将夫人喜爱的吃食还有忌口记给你,你一道带去厨房给厨子瞧瞧。”
谢逸然的近卫轻舟应了一声便去办差了。
被窝里的杨玉茵听了这话心中暗暗甜蜜。
细心、周到、会照顾人、长得好看、温柔善良还胸怀大志......她唇角勾起,真是一个极好的人啊。
谢逸然扶了扶束好的发冠回身去瞧杨玉茵,见她已经起身穿衣便侧过身子,常年习武的高大身躯将开着的门缝挡了个严实。
正厅里,谢父谢母正喝茶等着她们。谢松原面上神色自然,实则心中不安,生怕听到一丁点不好的消息,但抬眸就见她们牵着手走进来,也露出一个笑容。
“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
“儿媳给公公婆婆请安。”
许夫人的眸子喜成了条缝,她拉过杨玉茵到自己身旁,语气关切,“玉茵啊,昨夜睡得可还舒坦?府里比不上皇宫,你哪里觉得不舒心了要说啊。逸儿是个武人,有许多事情总是粗心大意,她若叫你委屈了你只管来找我,我教训她。”许夫人转而对着谢逸然轻斥,“你真是作怪,现下虽开春可汴京这什么天儿啊?愣是不知为玉茵加件披风,冻坏了她可怎么好?”
谢逸然垂头听训,道:“母亲说得是,儿子知错了。”
“婆母。”杨玉茵回握住谢母的手,“是儿媳自个不想添衣,不是官人的错。”
许夫人用手帕压了压嘴角,轻笑一声,“好啦,知道你心疼这臭小子。罢了,快些用饭吧,我特地给玉茵熬了鸡丝粥补身子呢。”
吃罢饭,许夫人带着杨玉茵去后院选料子做衣裳,谢松原则领着谢逸然进书房品鉴字画。
“父亲。”谢逸然虚掩了书房的门,外头轻舟在巡视,她问,“父亲是想问玉茵?”
谢松原为自己和女儿倒了茶水,温润儒雅的面容透出些许冷淡,“你打算杀了她吗?”谢逸然没去碰那杯茶,只站在他面前恭敬地回话,恭敬得不像父女,像主从。
“在打算,但不想。”
谢松原抿了口茶水,听她这么说便堪堪一笑,笑意不达眼底,道:“她是太后派来的人,面对敌人你倒下不去手了。好嘛,真是不如五年前你杀了你弟弟那样果决了。”
“......”谢逸然垂在大腿侧的手蜷起,眸中有看不清的情绪,半晌后她抬头,“父亲。”
只一句“父亲”,再没有下文,这像是在叫醒一个迷途不知返的人。
谢松原缓缓把茶杯放回桌上,他长舒一口气,脱力一般说:“坐。”
轻舟在门外侧耳听着屋内动静,没听见吵起来他才放下心。
谢逸然依言坐到父亲身边,她拿起被子喝了一口茶,问:“我征战才归,母亲的病好多了吗?”
谢松原摇摇头,微侧了眼眸看着那地上投下的女儿的影子,说:“这些年倒是不怎么发作了......你在外打仗时,她便终日坐在窗前念着你。后来得知你回来还要成婚,她很高兴。其实这病,治不治都那样...你也不用多加费心了。”
茶喝完后,谢逸然拿着杯子把玩,心里始终平静,
“念着我...母亲是念我还是念翌儿,父亲,您不清楚吗?您认为我觉得母亲这样还挺好的,可女儿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她抬手放下杯子,大步离开了。
谢逸然口中的“翌儿”,是她的弟弟,名叫谢翌。谢翌是在她兵权在握的十六岁时出生的,谢父亲自为其取名为“翌”,是将他当成了谢氏的希望,还说出过等谢翌长大就接手他姐姐的兵权这种话,谢松原和许夫人为这个儿子的到来高兴了许久。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谢家进宫赴一场中秋夜宴,彼时的谢翌长到了十岁,他闲不下来偷跑到御花园撞见了一群皇亲国戚的公子哥儿,他们年龄相仿,本能玩儿在一起,却不知怎的发生了争执。谢翌被惯坏了,竟大言不惭地喊出:“我兄长是大将军谁也比不过!我以后也是要当大将军的!谁敢骂我!”
他甚至把一位小公子推进了湖里,这一幕正巧给离席的太后看见。太后出手稳住局面,可就是给太后听见了他的喊话,太后早就有意于掌控谢家兵权,若叫谢翌成长起来势必于大计无益。所以她在皇帝思量如何解决这件事时掺了许多话语。
谢松原和许夫人丢了魂一样抱紧谢翌,谢逸然在御书房的殿门前跪求皇帝五个时辰求他放过谢家。最后皇帝提出了一个最残忍也是最仁慈的解决方法。他可以放过谢家,但谢逸然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给太后一个满意。
谢逸然含泪谢主隆恩。
但许夫人一听此话立刻疯了般推开谢逸然,说什么都不肯她靠近谢翌。谢逸然没办法,下令把自己的母亲关起来。谢松原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他似是有觉悟,躲不过去的。
谢翌还是死了,皇帝亲自派人看了尸身。中秋佳节亲人团圆的日子,谢父谢母没了儿子,谢逸然没了弟弟。自那起,传言许夫人疯了,她忘记自己有过两个孩子,直把“逸儿”当成了“翌儿”,偶有发病时便又哭又闹,谢逸然为此请了许多医师,无果。
花园里,谢逸然让婢女领着找到了杨玉茵,婢女想往前去,谢逸然小声制止了。她目不转睛地瞧着被花团簇拥的美人儿。今日杨玉茵身穿茶白色绣暗纹襦袄配胭脂红的拖地长裙,加以轻薄的竹青印白花大袖衫,再以姚黄牡丹一衬,让杨玉茵看起来雍容华贵。谢逸然看着看着,心中忽而冒出两句诗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官人?”
几声呼唤后谢逸然方才反应过来她已行至自己面前,谢逸然回神问道,“怎的在这儿?”
“婆母午睡的时辰到了,我便在这里等你...官人,瞧什么这般入迷?”杨玉茵身后跟着花朝,那捧着的帕子上是牡丹花瓣。
“牡丹开得好看。”谢逸然用下巴指了指手帕,说,“你若喜欢摘几朵也无妨,怎么只采些瓣儿?”
微风拂动杨玉茵的衣袖,花朝将帕子给包上了,只听杨玉茵缓缓道:“娇花生于枝茎上,供人观赏便也罢了,我怎么好再去扰了花儿的宁静。这些花瓣也是落在了地上的...”
“玉茵...惜花么?”谢逸然拉起她的手,轻声说,“你受伤了。”那嫩白的指尖残留着一点红,格外刺目,这让谢逸然的心与神色变得柔软。
“无碍,穿过园子时被茎刺扎了一下......!”
谢逸然将唇贴上她的指尖,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杨玉茵梳了一个流苏髻,但未曾在髻上带飘带,而是在鬓边坠下一根云锦月瑶珍珠步摇。此刻她退后半步,步摇便摇晃起来。
卿怜娇花不堪折,吾怜卿卿怎耐受风雨?
杨玉茵颦起眉脸颊染上绯色,花朝还没嫁人呢,看见这一幕羞得闭上眼睛。玉茵抬起手拿帕子掩住脸,她的心跳得很快,不住地一声娇嗔:“官人...”
谢逸然松开她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抱歉...”
你怜惜娇嫩的花朵不愿它受伤,我怜惜你这般美好的人儿偏偏被卷进这场污糟权谋里,可有人如我这般心疼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