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
空气不再像白天那么燥热,即使是夏天,摩拉维亚的夜晚也是凉爽的。
斯维恩用木棍翻了翻火盆的木炭,让炭火燃烧的更旺盛,然后脱下鞋袜、外衣,准备入睡。
“笃笃。”卧室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下一刻,一个人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一盏油灯。
“老爹。”来者是一位金发少女,她身形高挑,胯比肩宽,一头金发拢成一束搭放左肩。
“嗯?”
斯维恩微微诧异,他从晃动不定的油灯光线之中,看到了女儿那张和妻子一模一样秀美的脸。
女儿的神情有些踌躇,她多次开口,最后又咬唇吞回了想说的话。
“诺伦,什么事?”斯维恩揉了揉僵硬的脚,对着火盆炙烤,他注视着火盆中灰白的木炭,橘红的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老人斑。
女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眼神坚定,认真地看向自己:“老爹,什么是纯血?”
斯维恩身体一僵。
纯血,多么熟悉的词汇。
斯维恩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听到“纯血”这个词汇了,没想到妻子逝去十三年后的今天,他再一次听到了这个神圣、邪恶的词汇,并且还是从自己最最钟意的继承人口中。
“诺伦,现在……”
“老爹,你不要再用‘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今后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来告诉你’这种话来搪塞我了。”女儿注视着他,眸中的执著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强烈。
斯维恩沉默了,粗莽的日耳曼汉子沉默在了他那茂密的大胡子里面,他反复炙烤着手背、手心,不停地翻面,直至烤的通红。
“是你带回来的那两个‘巫师’告诉你的吧?”斯维恩藏进被窝,用毛绒绒的厚实毯子包裹紧长满茧子的大脚。
“是。”
“那我必须要杀了他们。”
“啊?”女儿不解,老爹还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就扬言要杀人,为什么?
“一旦有人知道了‘纯血’的存在,那么就像血液流入了大海,无数的鲨鱼会闻着血腥味儿而来,到时候就麻烦了。”
斯维恩如此说,他用粗壮的手指指向房门:“关上门,站的靠近些,说话声音再小一点。”
诺伦搬了个椅子坐到床边,轻轻掐灭油灯,免得黑烟子熏眼睛:“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纯血’。”
“嗯。”斯维恩点头,生个女儿就是好,女人总是比男人细心,诺伦干事还留一个心眼子,不像弗雷那个夯货,粗枝大叶连一些进阶的铁匠技巧都掌握不了。
老爹又沉默下去了。
诺伦狠狠扯下了他的一根黑粗胡子:“老爹,说呀,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是‘纯血’,‘纯血’究竟是怎么来的!”
胡须被扯下,突来的一痛让老男人眼角一抽,他手摸进大胡子里面,触了触胡子根,拿出手,指尖有点点血迹。
“诺伦……”斯维恩无语的瞟向女儿。
诺伦扬起拳头恶狠狠的威胁,像跟父亲撒娇的小女孩:“你再不说我就拔光你的胡子!”
“唉——”斯维恩闭目长叹:“要说清楚‘纯血’很难。”
诺伦可不管难不难:“一晚上时间足够你说清楚了。”
斯维恩望着火盆,目光穿过火焰,勾起了他的回忆:“撒拉逊人说纯血的诞生过程是罪恶的,他们在地狱之中受折磨的时间将尤为漫长,但你不用怕,你会登上瓦尔哈拉殿堂而不是下地狱。
埃及人又说,只有纯正的血统才能保持王朝的繁盛,但他们最终还是被罗马征服了,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繁育出纯血。
基督徒们更是痛斥纯血的繁育,他们厌恶过于亲密的关系,这和他们厌恶性与爱是一样的。
但对于纯血本身,他们又很是崇拜,他们将纯血看作亚当,因为纯血的诞生过程,就是将亚当分裂出去的血脉重新凝聚到一起形成根源,呵,傻.逼基督徒!
嗷!为什么又拔我胡子!”
斯维恩疼的眯眼,龇牙,盯着女儿手指尖儿捻着的一撮黑毛。
少女翻了个白眼儿:“老爹,你知道我不关心这些,不管什么撒拉逊、什么埃及、又或者什么基督,他们和我无甚关系,你知道我最想听到的是什么,老爹!”
看来那两个“巫师”同诺伦说了不少东西。
斯维恩心中暗叹,女儿身负“纯血”,他知道会有坦白的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如此早。
“你的‘纯血’不是产生于你这一代,它来自于你的母亲。”
斯维恩告知了“纯血”来源的真相,他知道诺伦关心的真相不是“纯血”的来源,而是自己与妻子的关系,部分的真相可以误导诺伦。
斯维恩确实也成功误导了,他看见女儿漂亮的眼中爆发出一瞬间的惊喜,随后,女儿紧绷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诺伦放松了,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这么说我根本不是乱.伦杂.种,那两个巫师说纯血必须直系血亲媾.和才会出现,既然我的纯血是母亲直接遗传给我的,那就说明……’
少女心电急转,脑海中波涛汹涌:‘我的母亲是个乱.伦杂.种?’
难怪斯维恩总是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从来不让我了解母亲的事情,原来……
诺伦脑补了一大堆,完全没有想到斯维恩这个狡猾的家伙,仅靠着一部分的真相就误导了她。
斯维恩这老梆子,跟着希腊人学坏了个球了!
斯维恩看着女儿低头沉思,微微一笑,看来是应付过去了。
“不对!”女儿猛地抬头大喊。
斯维恩心中“咯噔”一跳,做贼似的瞟了两眼窗口、门口:“小声点,诺伦啊,怎么不对了?”
“斯维恩你从来没有喊过我母亲的名字!”诺伦一把攥住大胡子,用力扯了扯,差点给老男人的颈椎骨给拽断了。
诺伦之前是目睹过姑姑与父亲夜晚私会的,她四岁之前的记忆确实还残留着母亲的影子。
四岁前的记忆里,母亲的身影是被强烈的圣光笼罩的,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一袭金发、巨大的欧.派,胯比肩宽的好生养身材。
姑姑呢?也是金发、丰乳肥臀,并且还和眼前这个老梆子有不正当关系!
少女感觉自己被愚弄了,一口银牙咬的嘎吱作响,攥着大胡子的手劲儿越来越大。
“松松松松松……”斯维恩龇牙咧嘴,身上挨一刀都没拔胡子疼:“没骗你没骗你!”
“那为什么你从来没喊过母亲的名字,从来都是用‘你的母亲’来称呼!”少女娇喝,柳眉倒竖。
“因为我不敢!!!”
斯维恩一声暴喝,打破了这宁静的夜晚。
“?”少女不自觉的松开手,被父亲的暴怒镇慑住了。
斯维恩原本蜡黄的老人脸此刻涨得通红,那是愤怒的色彩,他须发倒竖,被无形气浪吹起,咧一口大黄牙,熊熊火焰在绿色瞳孔内燃烧!
“老爹……”
少女终于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些过头了,中世纪的社会中父亲有着绝对的地位,家暴这种二十一世纪备受鄙夷的行为,在中世纪是每个父亲应有的权利。
但子女、妻子若是敢做出丝毫的反抗,将被视为犯罪。
虽然斯维恩对诺伦无比宽容,但不难保证他会不会因此责备甚至严惩她。
斯维恩愤怒的注视着女儿,他感觉愤怒快要把理智燃烧殆尽,可愤怒最先燃烬的还是他体内的好战因子。
他老了,即使是愤怒也持续不了多久。
“唉——”斯维恩情绪平复,发出了这个晚上的第二次长叹。
他侧躺下来,枕靠着鸭绒枕头:“我不敢喊出你母亲的名字,因为我很害怕,害怕喊出她的名字后她却没有出现在我的身边。
在你小的时候,她刚刚离开我的头几年,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每天重复上百遍她的名字,夜晚在梦境里便会与她畅谈未来、摔跤练剑。
可是醒来后,大床上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我愤怒的扔掉了另外一个枕头,但无济于事,每天夜里她还是会出现在我的梦境。
我愈发的颓废,诺斯人们对我很是失望,他们都去了赫拉德茨,只有托鲁克陪着我。”
诺伦听着老男人语言里的忧伤,没想到一向坚毅的斯维恩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她想安慰,但又不知道从何安慰:“老爹……”
斯维恩自顾自接着说:“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颓废下去直到老死在床上,然后坠入冥界赫尔海姆,直到……
你发生了意外。”
诺伦指了指自己:“我?”
“你十岁那年被野狼叼走了,我和托鲁克去森林寻找,没有找到你,派出去的村民由于夜晚看不见,也纷纷逃了回来。
我们找了三天三夜,始终没有找到你,我当时很懊恼,如果不是整天的意志消沉,如果不是没日没夜的饮酒浇愁,你也不会被野狼叼走。”斯维恩一脸痛心疾首,满是后悔与自责。
“啊,我记得,当时睡的迷迷糊糊地就被叼走了,梦里面我还在飞呢!”诺伦似是轻松的调笑道。
“万幸的是你最后回来了,真是奥丁保佑。”斯维恩松出一口气。
“是啊……最后回来了。”诺伦感叹一声,当时真是惊险万分,要不是一头孤狼向狼王发起挑战,她也没机会逃走。
十岁的她力量还没有成长,战斗技艺从没有磨练,能逃离狼窝真是命运的保佑。
“自此之后,我想起了你母亲临终前我发的誓言,我向她保证过会将你们抚养为成熟的战士,再后来的事情想必你都知道了。”
诺伦记得,自从逃离狼窝后,斯维恩就开始培养训练她,训练她和弟弟弗雷。
虽然有着成年人的思维,但战斗技巧的学习上,她和弟弟弗雷都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学起来都很笨,两枚妥妥的小菜鸡。
直到十二岁后,她的身体开始迅速发育,力量愈来愈大,吃的也越来越多,跳得高、跑得快、反应迅捷、挥砍有力。
弟弟比不过她了,说是被她按在地上摩擦都是抬举弗雷。
后来,斯维恩将全部的关注度都放在自己这边,对于弟弟弗雷,斯维恩只教导一些锻造技艺了。
诺伦回忆结束,嘴角无形间挂上了淡淡的笑。
斯维恩将铺盖蒙住脑袋,声音从里面嗡嗡传出:“诺伦,我知道你想要知道什么,那两个巫师一定给你说了很多,但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爱你的母亲,我们并不是为了培育优秀后代而结合,恰恰相反,你的出现正是因为我们彼此相爱。”
诺伦垂下眼眸,默默无言,半晌后,起身走向门口。
藏在被窝里面的斯维恩,听到女儿起身时椅子的嘎吱一响,神情终于松懈,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谁知铺盖外突然传来很近的一道声音,吓得老男人身体一抖。
“老爹,我母亲究竟叫什么名字?”
斯维恩虽然一直在打感情牌,但都是真情实意的,没有半分虚假,他也确实害怕提及妻子的名字,也害怕在梦里重逢妻子,更害怕第二天清晨梦醒,那空落落的枕边。
但女儿刨根问底,他……必须要说了。
“狄丝,她叫狄丝。”
“我的母亲,原来叫狄丝!”少女脸上闪过一丝恍然,四岁之前的记忆陡然变得清晰,母亲的音容相貌也瞬间明了。
那是一张与姑姑七分相似,却又更加自信昂扬的面孔,她有着一双充满魅力、霸气的凤眼,那飞扬的金色眉梢是如此的自信。宛如整个世界都在她的手中!
“母亲,狄丝。”诺伦轻轻叨念,然后蹑手蹑脚退出了卧室,轻轻关上房门。
门被关上一分钟后,铺盖被猛地掀开,大胡子男人左顾右盼,见卧室内无人后叹气。
“终于走了!应付过去了!”
斯维恩神情松懈后,突然又是一声苦笑:“狄丝,等下又要相见了,我已经老了你却一直年轻着,可别再用你那过肩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