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秋叶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拧紧又松开的破布,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风纪委员会那间铺着冰冷大理石、回荡着春菜高跟鞋声响的办公室,如同一个巨大的权力胃袋,将他吞进去又吐出来,只留下满身的粘稠恐惧和手腕上那片加深的、耻辱的淤青。冬野那如同受惊小鹿般、充满崩塌信任的惊恐眼神,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走廊上神奈川毒蛇般的讥讽、樱固执却让他背负沉重愧疚的安抚、夏绚临走前那淬冰般“废了你”的警告……这一切都化作了无形的锁链,勒得他喘不过气。
下午的课成了折磨。窗外的阳光明媚得近乎残忍,教室里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浑浊的污水传来,模糊不清。他只能看到自己手腕,那片淤紫在白色袖口下若隐若现,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皮下的钝痛,提醒着他权力的冰冷和“姐姐”的可怕。冬野坐在不远处,整个下午都像只被寒流冻僵的鹌鹑,紧紧缩着肩膀,一次也没有回头,连背影都透着对他的恐惧和排斥。那种被最亲近之人视为洪水猛兽的感觉,比任何伤口都更深地刺痛了他。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秋叶几乎是第一个抓起书包冲出教室的人,动作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仓惶。他需要空气,需要空间,需要片刻的、不带着恐惧和审视的喘息,哪怕只有几分钟。
然而,他刚冲出教学楼,被夕阳拉长的身影还带着奔跑的惯性,一个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像一棵突然出现的、安静的小树。
不是预料中神奈川那刺目的金发,也不是春菜那带着栀子花香的恐怖气息,而是——
神堂优希。
她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与她副会长的身份有些反差),站在教学楼旁一棵开得正盛的樱花树下。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泼洒下来,穿过层层叠叠、如同粉色云霞般的花瓣,细细碎碎地落在她那头如同融化黄金般的金色短发上,跳跃着柔和的光点。她今天没有穿那身象征权力的副会长制服外套,只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百褶裙,领口的蓝色蝴蝶结系得端端正正,透着一股属于优等生的、近乎刻板的严谨。虽然身材纤细(常被私下戏称为“飞机场”),但作为学姐,她的身高并不矮,只比秋叶略低一点,此刻站得笔直,脖颈修长,夕阳勾勒出她清秀而略显单薄的侧影,竟有一种意外的、清爽利落的美感。
看到秋叶像受惊的兔子般冲出来,优希似乎有些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书包带子,白皙的脸颊在夕阳温暖的色调里,晕开了一层淡淡的、如同初绽樱花般的粉红。她深吸一口气,饱满的胸口微微起伏,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才迈开步子走上前几步,停在一个礼貌又不显疏离的距离。
“石……石川同学。”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湖泊般的蓝眼睛,认真地看向秋叶,里面没有了学生会巡查时的公事公办,没有了撞见纱希“辅导”时的受伤和愤怒,也没有了走廊上面对他时的复杂挣扎,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小心翼翼的、如同羽毛般轻柔的关切。
秋叶猛地刹住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优希……学姐?”他下意识地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仿佛想将那耻辱的淤青彻底掩埋,眼神里交织着疲惫、戒备和一丝茫然。
优希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带着自我保护意味的动作。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不小心触碰到了易碎的伤口,眼中的担忧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更深的涟漪。“你……还好吗?”她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一些,如同耳语,“刚才在风纪委员会……”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在两人之间清晰可闻。春菜风纪委员长的身份和那间办公室透出的冰冷威压,显然也让她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她甚至微微侧头,快速扫了一眼秋叶刻意拉低的袖口边缘。
“我没事。”秋叶生硬地回答,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不想再碰触那个地方,不想再回忆春菜那混合着情欲与权力的低语和手腕被钳制的剧痛。他只想立刻离开,躲进一个没有人的角落。
“等等!”优希似乎看穿了他急于逃离的意图,几乎是本能地又侧身一步,再次挡在了他面前,动作带着点笨拙的急切。她的脸颊更红了,像是燃烧的晚霞,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语速飞快地说道,声音却越来越小:“那个……如果……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很小,很安静……他们家的舒芙蕾松饼……评价很好,说是像云朵一样软……就……就当是……”她似乎卡壳了,眼神慌乱地飘向别处,又猛地转回来,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谢谢你上次……帮我捡资料!对!”
她找了一个笨拙又可爱到极点的借口。秋叶的记忆被拉回很久以前,一次偶然,他在走廊上帮她捡起过被风吹散的文件。那只是举手之劳,微不足道,甚至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而且在这种时候,用它作为笨拙的邀请理由。
看着优希那因为紧张和害羞而红透的脸颊,看着她清澈眼眸中那份不掺杂任何算计、纯粹得如同水晶般的善意,秋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竟奇异地、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优希和春菜(那掌控一切的温柔恶魔)、神奈川(那疯狂的占有欲化身)、纱希(那高高在上的狩猎者)都截然不同。她没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没有扭曲的执着,也没有玩弄人心的兴致。她的关心笨拙、生涩,甚至带着点学生气的天真,像一缕穿过厚重铅云缝隙的、纯净的阳光,微弱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暖意,试图温暖他冻僵的心。
也许……他真的需要一点“正常”?一点不带着尖叫、威胁和冰冷审视的短暂时光?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鬼使神差地,秋叶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了一点,紧握书包带的手指也松开了些许。他听到自己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渴望?
“……好。”
优希带他去的咖啡店,隐藏在学校后街一条被时光遗忘般的小巷深处。店门是温暖的原木色,挂着一串贝壳风铃,推门进去时,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如同山泉流淌,瞬间洗涤了外面的喧嚣。店内空间不大,只摆着几张原木小桌和藤编椅子,暖黄色的灯光从造型别致的吊灯里洒下,温柔地包裹着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带着油脂焦香的现磨咖啡气息,混合着新鲜烤面包的甜香和淡淡的香草精味道。轻柔慵懒的爵士乐如同背景烟雾般流淌,低沉的大提琴音与清脆的钢琴键音交织,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静谧港湾。
这个时间店里人不多,只有角落里一对情侣低声细语,窗边一位老先生戴着老花镜安静地看书。优希显然对这里很熟悉(或者说做过精心准备),熟稔地带秋叶走到最里面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这个位置极好,窗外是一个小小的、精心打理过的日式庭院,青苔爬满石灯笼,几株翠竹随风摇曳,夕阳的金红色余晖穿透竹叶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如同跳动的金色小鱼。
“请……请坐这里。”优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她示意秋叶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自己则坐在他对面,双手依旧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坐姿端正得如同等待老师检查的小学生,只有微微晃动的脚尖泄露了一丝紧张。
穿着亚麻围裙的温和女服务生拿着手写菜单过来。优希立刻接过,像对待重要文件般认真翻看着,然后抬起头,蓝色的眼眸带着小心翼翼的征询看向秋叶:“石川同学,你想喝点什么?他们家的手冲曼特宁很有名,豆子很香……或者……你喜欢甜一点的话,有焦糖玛奇朵?还有……季节限定的草莓牛奶?”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推荐,“舒芙蕾松饼是招牌,现点现烤,需要等一会儿。有原味、浓郁抹茶和……现在最当季的草莓鲜奶油!用的是附近农场早上刚摘的草莓,店员说特别甜!”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美食的期待。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生怕惊扰对方的谨慎,完全没有在学生会发号施令时的清冷气势。这种巨大的反差,让秋叶紧绷的心弦又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在这个温暖、安静、飘着食物香气的小小空间里,优希似乎也褪去了“副会长”的外壳,露出了一个更本真的、有些笨拙但真诚的少女模样。
“我……都可以。”秋叶低声说,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看着优希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他不想拒绝这份难得的、不含杂质的善意。
“那……那就点一份草莓鲜奶油舒芙蕾松饼?我们……分着吃?”优希试探着建议,脸颊又飞起红霞,似乎觉得“分着吃”这个提议过于亲密,连忙补充,“或者……再点一份原味的?”她有些慌乱地看向菜单。
“草莓的就好。”秋叶轻声说,点了点头。
优希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认真地对服务生说:“一份草莓鲜奶油舒芙蕾松饼,一杯热美式咖啡,嗯……给我一杯热牛奶就好,谢谢。”她点单的声音清晰而礼貌。
等待食物的间隙,气氛陷入了一种微妙的、但并不令人难受的沉默。优希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桌布垂下的亚麻流苏,金色的短发在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秋叶则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小庭院。夕阳的余晖将翠竹染成金绿,石灯笼投下长长的影子,一只圆滚滚的麻雀蹦跳着在青苔上觅食。咖啡机运作时低沉的嗡鸣、轻柔的音乐、远处情侣偶尔的轻笑……这些平凡而温暖的声响包裹着他。手腕的刺痛感似乎被这安宁的氛围抚平了一些,紧绷的神经也像浸在温水里般缓缓舒展。这片刻的、纯粹的“正常”与宁静,对他而言,简直奢侈得像偷来的时光。
“那个……”优希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她抬起头,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如同雨后的晴空,里面盛满了真诚的、不掺杂质的关切。“风纪委员长她……春菜学姐她……”她似乎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今天……没有太……为难你吧?”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秋叶刻意放在桌下的右手腕方向,带着一丝困惑和后怕。“她平时看起来……那么温柔可亲,对大家都很好……没想到会是风纪委员长……而且……”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明显:而且手段似乎并不温和。
提到“春菜”这个名字,就像按下了秋叶体内的恐惧开关。他刚刚放松的身体瞬间又绷紧如弓弦,脊背窜上一股寒意,眼底掠过无法掩饰的惊悸。他几乎是本能地又想将右手藏得更深。
优希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剧烈的变化和眼中闪过的恐惧,立刻露出懊恼至极的表情,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啊!对不起!对不起!石川同学!我不该问的!”她慌乱地摆手,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歉意和自责,“我……我只是……看你出来时脸色很不好……手腕也……我太冒失了!真的很抱歉!”她甚至微微欠了欠身,金色的短发随着动作滑落颊边,显得无比诚恳。
看着她这副手足无措、真心实意懊恼的样子,秋叶心中那根紧紧绷着的弦,竟再次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和樱那种带着献身意味、让他背负沉重责任的安抚不同,优希的关心是纯粹的、小心翼翼的、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可爱,没有额外的压力,只有单纯的担忧。这份笨拙的真诚,在这个充满算计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珍贵。
“……没事。”秋叶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缓和了一些,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春菜那张温柔微笑下隐藏的冰冷面孔,不去回忆手腕被铁钳般手指箍住的剧痛,“谢谢你,优希学姐。”这句感谢,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就在这时,服务生端着餐点过来了。
“哇……”优希看着面前巨大的白色骨瓷盘中,那如同金色云朵般蓬松、散发着热气的舒芙蕾松饼,上面淋着雪白丝滑的鲜奶油,点缀着十几颗饱满鲜红、仿佛还带着露珠的草莓,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发现了稀世珍宝的小女孩,刚才的懊恼和紧张一扫而空。她拿起精致的小银勺,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轻轻舀了一勺最边缘、烤得微微焦黄的部分。
松饼蓬松到不可思议,勺子陷进去时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如同切入最轻柔的云朵。她小心地将这一勺送入口中,温热、轻盈、入口即化的美妙口感瞬间在舌尖绽放,浓郁的蛋奶香混合着恰到好处的微甜。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腮帮子因为食物而微微鼓起,含糊地发出一声满足至极的喟叹:“唔……好软……像空气一样……好好吃!” 她甚至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金色的短发随之跳跃。
她毫不做作的、纯粹享受美食的幸福模样,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感染力。那瞬间绽放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点亮了这个小小的角落。秋叶看着她,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仿佛被她的快乐所牵引,他也拿起勺子,学着优希的样子,舀起一勺自己面前点缀着鲜红草莓的松饼,送入口中。
温热的、极致蓬松的口感瞬间征服了味蕾,仿佛无数细小的、带着甜香的气泡在口中温柔地破裂。鲜奶油丝滑轻盈,毫不甜腻,新鲜草莓的酸甜汁水在舌尖迸发,完美地中和了松饼的微甜,带来清新爽口的平衡。一股暖意顺着食道温柔地蔓延开,仿佛连带着身体里那些冰冷的恐惧、沉重的压力、刺骨的疼痛也被这美妙的滋味稍稍融化和驱散了一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又舀了一勺更大块的,连同奶油和草莓一起送入口中。
“对吧对吧!是不是很棒!”优希看到秋叶也吃了,而且似乎很喜欢,立刻开心地分享道,像个考试得了满分急于得到表扬的小孩子,脸上洋溢着纯粹而明亮的笑容。之前的尴尬和小心翼翼似乎被美食彻底治愈了。她开始笨拙地寻找话题,试图让气氛重新轻松温暖起来。
“石川同学……啊,那个……”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白皙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蓝色的眼眸带着一丝羞怯的期待,“我……我可以叫你秋叶君吗?就像……像小时候那样?”她试探地问,声音轻得像羽毛。
秋叶正咀嚼着松软的舒芙蕾,闻言愣了一下,对上她那双清澈又带着点期盼的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一个称呼而已,在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里,这点微不足道的“特权”,他并不吝啬。
得到默许,优希脸上的笑容更盛,如同阳光破开云层,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轻快自然了许多:“秋叶君,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社区公园玩的事吗?就是那个有很高很高滑梯的公园?”她回忆着,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和温暖,“那时候你总喜欢第一个爬到最高的滑梯顶上,叉着腰,对着下面喊:‘有本大爷在!怪兽别想抓走你们!’ 还非要我们叫你‘小叶子队长’……” 说到“小叶子队长”这个称呼时,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用手掩住嘴,脸颊飞红,眼睛却弯成了月牙儿,“那时候的秋叶君……呃,小叶子队长,真的很勇敢,也很有担当呢!” 她似乎觉得用“小叶子队长”这个称呼实在太过羞耻,声音越来越小,但那份怀念的温暖却是真实的。
秋叶有些茫然地摇摇头,童年的记忆对他来说,早已被后来的变故和压力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褪色的碎片。
“啊,不记得了吗?”优希有一点点小小的失落,像被风吹了一下的小火苗,但很快又重新明亮起来,“没关系!我记得就好!那时候虽然你个子小小的,但冲在最前面的样子,真的很可靠!”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她开始笨拙地、努力地讲着一些轻松的话题。她讲学生会办公室里那只总爱偷吃老师点心的三花猫“丸子”如何又一次打翻了墨水,弄脏了重要文件(当然隐去了文件具体内容);讲她最近看的一本关于观星的科普书多么有趣,夜空中的星座像一个个神秘的故事;甚至带着点难得的抱怨语气,小声吐槽了一下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范围太广,复习得她头昏脑涨……她的声音轻柔,语速不急不缓,如同溪水潺潺,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稳定的节奏感。没有试探,没有算计,没有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只有一种单纯的分享和倾诉的欲望,想要将这份小小的、温暖的安宁传递给他。
秋叶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简单的“嗯”、“这样啊”、“那只猫很调皮”。他小口吃着松软香甜、如同云朵包裹着阳光的舒芙蕾,喝着温热的、带着微苦醇香的美式咖啡。暖黄色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窗外的庭院静谧安详,只有竹叶沙沙的轻响。他看着对面优希在暖光下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说话时偶尔比划的纤细手指,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善意和一点点笨拙的快乐的蓝眼睛。手腕上那片象征耻辱和恐惧的淤青,似乎被这温暖的光线晒得褪色了,疼痛感也退到了遥远的背景音里。冬野恐惧的眼神、春菜冰冷的威胁、夏绚的警告、神奈川的恶毒……那些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阴影,在这个小小的、飘着咖啡与甜香、流淌着温柔音乐的角落里,被暂时隔绝了,稀释了。
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轻松感,如同温润的泉水,带着不可思议的暖意,缓缓浸润了他干涸龟裂、布满伤痕的心田。虽然短暂,却无比真实,真实得让他几乎想落泪。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肩膀在放松,紧抿的嘴角在不自觉地软化。
“然后呢?那只叫‘丸子’的三花猫,真的把墨水打翻在纱希姐刚批完的预算表上了?”优希正讲到学生会猫咪捣蛋的高潮部分,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嘴角还沾着一点点白色的奶油,显得格外生动可爱。
秋叶也微微弯了弯嘴角,刚想顺着她的话问一句“纱希学院长很生气吧?”,眼角的余光却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猛地转向了窗外。
巷子对面,一家装修考究、陈列着大量精装学术著作和教育类期刊的独立书店那巨大的落地玻璃橱窗前,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高挑、曼妙,即使在流动的人群中也如同鹤立鸡群般显眼。耀眼的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套装,勾勒出成熟而极具权威感的曲线,一枚造型简洁却价值不菲的学院徽章别在领口,在夕阳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神堂纱希——这所学院的最高掌权者——微微侧着头,姿态从容而疏离,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拂过一本厚重的精装书脊,似乎正专注地评估着橱窗里陈列的教育学专著。然而,秋叶清晰地看到,她那精致得如同大理石雕塑般的侧脸,其视线角度,正精准无误地、如同精确制导般,穿透了透明的玻璃,穿透了咖啡店温暖的灯光,牢牢地锁定在他们这一桌上!那副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后,一道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般剖析一切的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洞悉万物的审视,以及……一丝被冒犯领地般的不悦!那不是学姐对学弟的打量,而是学院长对“自己领域内物品”的绝对监控!
秋叶的心猛地一沉!如同瞬间从温暖的云端被狠狠拽入冰冷的深海!刚刚获得的、如同珍宝般的轻松感,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权力顶点的冰冷视线瞬间碾得粉碎!学院长?!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是在进行公务视察?还是……精准的监视?!不!绝不可能是巧合!那目光中的审视和不悦如此清晰!她是在警告!因为优希(她的妹妹,她的副会长)和自己这个“麻烦”在一起?!
优希正沉浸在分享的快乐中,顺着秋叶突然僵住、血色尽褪的脸庞和凝固的目光看去,当她也捕捉到橱窗外那道冰冷、威严而熟悉到令人恐惧的身影时,脸上的笑容如同被极寒冰封的春花,瞬间凋零枯萎!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般的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抓着勺子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身体瞬间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刚才所有的轻松、快乐和鲜活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慌乱!温馨的咖啡店角落,空气瞬间降至冰点,连轻柔的爵士乐都仿佛变成了送葬的哀乐。
纱希似乎精准地感应到了他们的注视。她缓缓地、极其优雅地转过头。动作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不迫。隔着一条狭窄的、车流稀疏的小巷,隔着咖啡店干净明亮的玻璃窗,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是在秋叶惊惧僵硬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仿佛在看一只不自量力闯入禁地的蝼蚁。然后,如同慢镜头般,那目光带着绝对的威压,转向了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优希。
姐妹俩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剧烈地碰撞!一方是绝对的掌控与无声的诘问,一方是彻底的恐惧与臣服!
纱希的红唇,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弧度。那笑容依旧颠倒众生,美丽得惊心动魄,却像一朵盛开在权力之巅的冰晶之花,散发着致命的、毫无温度的美丽与绝对的权威。她没有走进来,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抬起那只戴着低调奢华腕表、象征着学院最高权力的手,优雅至极地扶了扶金丝眼镜的镜框。夕阳的余晖在镜片上划过一道刺目而冰冷的反光,瞬间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是失望?是警告?抑或仅仅是对这小小插曲的漠然?
然后,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随意的公务巡视,姿态从容地转过身,踩着那双象征地位与力量的尖头高跟鞋,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如同宣告退场的鼓点般的敲击声,姿态优雅地融入了街道熙攘的人流中,消失在拐角处。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却仿佛已经颁布了一道不容置疑的禁令。
纱希的身影消失后,优希像被抽走了所有脊椎骨,颓然靠在了藤椅背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这具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灵魂的重量。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刚才分享趣事时眼中闪耀的光芒彻底熄灭、湮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巨大的、几乎将她吞噬的不安。她低着头,浓密的金色睫毛剧烈地颤动着,死死盯着桌面上那块被她不小心弄掉、正在融化的奶油污渍,仿佛那是她犯下弥天大罪的证据。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甚至不敢再抬头看秋叶一眼,仿佛连目光接触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僭越。
秋叶看着优希瞬间被打回原形、甚至比之前更加惊恐和卑微的样子,心中刚刚升起、还带着舒芙蕾余温的那一丝暖意,彻底冷却、冻结、碎裂成齑粉。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短暂的喘息,这奢侈的安宁,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逃离。他始终身处那个由权力、欲望和扭曲情感编织的巨大修罗场漩涡中心,任何试图抓住的片刻温暖,都可能成为引燃更猛烈风暴、招致更高层惩罚的火星。学院长纱希的出现,如同一个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来自权力顶点的终极警告:她的“庇护”是昂贵的、需要绝对服从的交易品;她的“所有物”(无论是他这颗棋子,还是优希这个需要绝对服从的妹妹兼下属),绝不允许有任何脱离掌控的、哪怕是片刻的、不带杂质的善意交流!优希的恐惧,就是对他最直观的警示。
咖啡浓郁的香气还在空气中固执地弥漫,草莓的酸甜和舒芙蕾的蓬松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舌尖,但那份来之不易的、如同偷来的轻松与温暖,已经被窗外那道冰冷的、象征着绝对权力的金色身影彻底碾碎、抹平、宣告无效。修罗场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它盘踞在学院的最高处,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角落,投下冰冷而无所不在的视线。
死寂般的沉默笼罩着小小的角落。只有轻柔的爵士乐还在不识趣地流淌,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和刺耳。
优希猛地站起身,动作仓促慌乱得带倒了藤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顾不上扶起椅子,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破碎不成句:“对……对不起,秋叶君……我……学院长……她……我必须……立刻……回学院……有紧急……公务!”她甚至不敢看秋叶的眼睛,手忙脚乱地抓起书包,从钱包里胡乱抽出几张远超餐费的钞票丢在桌上,转身就要逃离这个瞬间变得无比致命和恐怖的地方,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优希学姐!”秋叶下意识地叫住她。
优希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僵硬如石,却没有回头。她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透露出极度的恐惧和压力。
秋叶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已经彻底塌陷冷却的舒芙蕾松饼,还有优希那杯只喝了一小半、早已凉透的热牛奶,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是冰冷的无力感。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甚至可能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最终,他只是看着那个仓惶颤抖的背影,低声道:“……谢谢你。松饼……很好吃。”
优希的背影剧烈地、如同痉挛般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咖啡店的门,带起一阵慌乱的风,门上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而绝望的、如同丧钟般的叮当乱响。
秋叶一个人坐在原地。窗外,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消失,庭院里的翠竹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墨色剪影。温暖的光线似乎也随着优希的离去而被彻底抽走,只留下冰冷的黑暗。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翻倒的椅子,桌上残留的、如同祭品般冷却的食物,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优希身上淡淡的、如同阳光晒过棉布般的清爽气息,此刻却只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优希刚才慌乱起身时,从书包侧袋滑落,掉在椅子旁边地板上的一个小小的、浅蓝色的东西。
他弯腰,在昏暗的光线下捡起。
那是一枚印着可爱小熊图案的、崭新未拆封的……创可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