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呼吸声顺着氧气罩传导到塑料软管，残留在罩里的气体游荡于鼻腔形成的孔洞，造成的音效在脑中形成了一种浸水似的声响……呼呼呼——
意识已经模糊了，但依稀可以辨认出规则排列成六角形的冷光灯。有一个人影不时晃动，短暂地遮住灯光，给自己擦去脸上的虚汗，又闪开，显得异常忙碌。他看上去也已经大汗淋漓了。
有些记忆总爱在意识模糊时走马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散漫的牛羊，野游回家时第一次从远处看到巨大的“世界树”破云而出，钢铁“树干”上不规则的伸出一条条巨型导轨，宛如细密的枝条，串起一座座矗立在天上的钢铁都市，一层、两层、三层……第五层便只能看到最高云层下的黑色金属支架，“枝干”则隐匿于云海。壮丽的空中城市群铺展开来，随“枝干”做顺时针转动，角速度各异。
那是他第一次宏观地认识自己栖身的这个国度，只是头顶上的城市，他从未去过。
车内一片欢声笑语，妹妹被归程中的奇景迷住了。她瞪大水灵灵的双眼，掰开手指，用尚且不太流利的童声数着“一个盘子、两个盘子、三个……”
他比妹妹懂得多，知道那是城市的“基座”，但并没有纠正她，任由她数下去。妈妈在旁边挑逗着“五下面呢？”
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回到那时的日子，没有痛苦，只有温馨。第一次下河，第一次哭泣，第一次和妹妹生气，第一次在游戏里赢了老爹……他才18岁，一切回忆离他并不遥远。
……
“如果……我是说如果……”昏迷的少年听到老者的话时，下肢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未来人的雏形是你现在的模样，那么你我将永垂史册！让那些狗屁审议会见鬼去吧！”
老者的话透出一股掩盖不住的兴奋，但他还是不忘着激励麻醉状态的少年，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们注定都是孤独的。而你，终将成为人类进一步解放的标志。所以……向着真理前进吧！少年！”
“真理？前进？这人大概并不知道我刚刚经历过什么吧？”
少年心里的困惑至此益发凝重。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在这个宣称“全民脱苦”的文明“天国”里被黑枪射穿了心脏。少年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这颗子弹。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个国家的真理是被掩盖了的，人们自我激励的所谓“前进”也只是朝着某个被扭曲的方向迈步而已。
“如果真是如此……人类又怎会有未来呢？”
18岁的少年在心中如此发问时，老者为他拧紧了踝关节处的最后一颗螺丝钉。
十天前……
报纸上四个醒目的大字：“全民脱苦”，似乎要比把头埋在报纸里面的男孩儿还要惹眼。
圆形矮桌的另一边，戴着厚瓶底眼镜的中年博士摇了摇头，对着男孩儿举起的旧报纸叹了口气，随手给自己的咖啡里加了块儿糖。
“这标题在今天看来甚至有点儿怀旧风。你非要看六十年前的报纸吗？轩辕君？”
话音刚落，对面的报纸突然被拍到桌面上，一张稚嫩却俊朗的脸庞赫然浮出，不过眼神空洞，看上去略显呆滞。显然还没从文字中走出来。一头蓬松的黑发被扰动的气流吹过刘海儿，他微微挑了挑眉毛，显出一股不屑。
“历史里有今天也有明天。而且报纸可以很好地保留当时可能并未被人发掘的蛛丝马迹。”
“哦！很好，太棒了！院长特地留了一个小时给你准备关于新病症的发言。你却在60年前的旧报经济板块儿里寻找什么历史的蛛丝马迹！”
中年博士的语气并不十分强烈，但带着几分哂笑，其实怒火已经呼之欲出了。
“你究竟打算如何面对公众发言？”
面对他的厉声质问，轩辕烈站起身来，将报纸干脆利落地叠在右臂下，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
“请您放心，定不负院长所托。”言罢转身离去，飘逸的白大褂卷起一阵微风，刮到中年博士那瘦削的脸上。他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皱了皱眉，将咖啡端至嘴边，微微嘬了一口，嘟哝着，
“目中无人！”
“全民脱苦”——标志着“世界树”根部住民整体福利待遇实现质的飞跃的历史性事件。它代表着政府对于“巨树”上下2亿国民的承诺业已实现。所有人都可以在不工作的状态下获得政府供给的足以维持一日三餐的必要生活物资以及保障住房。且无须失业认定，申请即可得，物资按人头及日期结算。
至今已有60年了。60年，足以改变一代人的气质了。
轩辕烈就属于这“幸福”的一代，又被命运之神眷顾，拥有超人般的才智与俊朗的外表，完美的身材……桀骜不驯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他们这一代人有很多出人意料的闪光点，也并不缺乏天才。但轩辕烈除了超凡的智力与学识，还有一点说不清是好还是坏的特质——坚持真理……或者说真相。
童话里识破“皇帝无衣”的少年起码是懵懂的。大人们出了丑也会原谅他，笑着说一句“童言无忌”也就算了。可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少年已具备远超他们大多数人的知识水平，如果大人们不认账，这孩子甚至完全有实力引经据典，举例论证，甚至数据分析，让大人们承认“皇帝真的是赤身裸体”。
利欲熏心又极重面子的大人怎么可能喜欢他呢？“坚持真理的天才少年”让他们无比恐惧与头疼。
当然，有少数德高望重的泰斗还是喜欢他的。医学研究院的院长便是其中之一，否则也不会特意让18岁的轩辕烈代表学院全体发言。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则人事安排彻底改变了轩辕烈的人生轨迹。也间接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这些人中有的是通往希望的钥匙，有的是风靡一时的佳话，有的是倾尽一生的闪烁……
而一切的导火索就是这种新病症——乌尔夫神经综合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