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后来发生的一切正如崔汀所言。
那天走进会议室时,审议会的评委们给人的印象如同泰山压顶。隔着一张宽大的长桌,剑拔弩张的氛围依然扑面而来。
他们各个身着笔挺的深褐色西装,胸前别着蓝绿色条纹环绕水晶制成的金属徽章,是块微缩了的世界地图……严肃而正式的着装。
“我理解各位的心情。我们的研究已经从单纯的义肢使用延伸至神经与脑的领域。外骨骼接上了神经,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这很可能会抵触我们一直以来秉承的‘以人类为万物之灵’的信仰。因为我们目前已经成功模拟出了含有上亿个虚拟神经元的电子脑,把人类引以为傲的东西剔除至只剩下灵魂的地步。可是……”
“可是什么?”坐在正中的一位中年白人男性虽然体态臃肿,但声音洪亮,打断了金德尔的发言。
“既然您已经说了这么多,我还需要进一步解释理由吗?单从技术角度而言,您和您团队的研究足以称得上伟大。但就神国的制度而言,您所带来的伦理难题简直就是一颗足以毁灭根基的‘定时炸弹’。神按自己的模样造出了人,人又要按自己的模样造出远远超越自己的存在。我们在干什么?毁灭自我吗?”
还有四位评委默不作声,但全员表情严肃,埋头于桌前放好的报告书中。轩辕烈和崔汀分别在金德尔左右两侧。还有几位平时一起研究的医生在场……在短暂的沉默中,轩辕烈偷偷瞥了一眼崔汀,他的两个拇指正在桌面下互相绕圈儿,看上去早已不耐烦了。
“他或许是我们当中最无所谓的了。”轩辕烈心想。
“我今年七十五岁了。”金德尔有些疲惫,摘下自己的银边眼镜,擦了擦,语气里仿佛隐藏着一股激烈的情绪。
“你们不知道这项研究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你们也不清楚它会带来一个怎样的时代。实际上各位口中所说的‘神明’我也并非略知一二,我只是想请你们再好好评估一下这项技术,然后在心里问一问:那些整天悬在我们头上的‘大人们’是不是都那么值得信任。”
“够了!金德尔。”刚刚的中年白人有些愠怒。
“你太激动了。我们可以容许你为了内心的疑惑乃至科研上的追求继续研究。但相信我,这是神国可以给你们的最大自由了。你要知道,在‘世界树’,或者说‘神国’——随便哪种流行说法都好——凡世是最底层,这里远没有你想得开放,所以不要想着你的成果可以推广应用,是的,想都别想。”
……
当评委们收拾好各自的资料,匆匆出门,只留下医学院的人和一地鸡毛,在场的人都知道,“脑机融合计划”破产了。
“你今天很乖,看来我的劝告并非毫无用处。”崔汀博士走过轩辕烈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轩辕烈愣了一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茫然伫立于冰冷的白色灯光中,白大褂被窗口透进来的夏夜微风轻轻吹动……这场审议会进行到了深夜。
其实轩辕烈当时的状态和崔汀差不多,也是心不在焉。“乌尔夫综合症”像一块儿烙铁一样给他的内心刻了一道印。他会上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方式能够获得关于这种病的更多信息。更何况,金德尔会前叮嘱过他,不要再发言。
前几天的新闻发布会早已传到评委们的耳朵里了。虽然古神教至今并未明确属于哪位神祗,但金德尔不想让轩辕烈继续给审议会一种‘对神明不敬’的印象。最后只好亲自上阵,以至于顶撞了评委。
回过神时,走廊里已经只剩下自己了。金德尔紧跟着评委出了门,看上去还想再尝试一下。他经常和金德尔漫步回家,但今晚是个例外,而且他也不太想回去。
于是他回到了办公室,又一次投入一片老旧的书山纸海之中……反正他现在也睡不着。
“赫尔金”,他的焦点再一次回到了这个诗人身上。
“你知道吗?
我清楚每颗心房的轮廓,
乃至于出生时的第一次心跳,
那才是人们真正的生日!
只有我知道。
只有我了然于心。
那鲜红的琥珀,
宛如我宿命宫殿里圣洁的紫水晶。
她们尺寸各异,
所以音调各异。
他们散若银河,
所以永不止息。
我只需用银匙一一敲动,
动听的命运之歌便洒向世间。
年轻人,
你是第一个与我分享秘密的人,
想知道自己是第几个音符吗?”
轩辕烈没有很高的诗兴,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这几行诗前停留许久。
他总有一种感受。赫尔金在生命弥留之际已经把自己当做工具了。在他看来,这位诗人的每首诗都对应着他调查研究所得的一种乌尔夫综合症的特征。只不过他自始至终都坚信那是一种创作灵感或激情。以至于一刻不停地谱写以此为源泉的诗歌。
但轩辕烈明白,那种自欺欺人一定痛苦万分。以赫尔金的感性,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病征,就算他可以麻木,也不得不相信医生的判断。
理性世界在向赫尔金大喊,“你是个疯子!”
赫尔金却固执地记下“神灵宣我为愚狂,以整个世界为法庭。”他双眼闪出怒火,如孤独的勇士般凝视整个世界幻化出的一个高大神格。在他的剧场,无人不会被这种孤勇抗神的勇气感染。
可惜他的“剧场”很小,只有自己手上这本《诡歌诗集》。
轩辕烈其实一直不愿承认他投河自尽的事实。是的,赫尔金就是那精神失常,最终失踪的唯一一人。有人看到他跳河,只是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便被认定为失踪。
他不想看到自己尊敬的勇士以这种方式谢世。以至于他本人用自己一直以来空想而不得认证的一个假定去拒绝这种死亡。
是的,轩辕烈也是一个怀疑论者。
他怀疑这个世界其实是个巨大的圈套。证据就是,每当他想用有十足把握的办法澄清自己的怀疑时,这个世界总会以各种方式让他吃闭门羹。
申请解剖遗体是一次,“脑机融合计划”破产又是一次。
轩辕烈其实有足够的自信应对“乌尔夫神经综合症”。因为“脑机融合”解决了两个重大课题:一是人脑和机械脑的互换,二是心脏与人工心脏的互换。
所以只要他想,没什么精神顽疾可以困扰自己的患者。
但两次尝试现在均以无法妥协的方式宣告破产。
老实说,他有些不相信千辛万苦收集来的这些纸质资料与数据。尤其是那批被“送往最上层治疗”的老患者的资料。
他甚至怀疑,赫尔金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唯一“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