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湖的边上是一处半月形花岗岩长椅,一个少年跑步至此,似乎有些累了,于是停下来,弯下腰去,双手拄着膝盖。
宽大黑色的短裤稍稍盖过前膝,浅蓝色T恤在略显潮湿的空气中吸满了水分,显得沉重,呆滞。
轩辕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到长椅中央。他抬起头来,散乱的发梢上还挂着一滴刚刚用来浇头的矿泉水……也或许是汗液。
对面是一片树林,林后较远处的摩天大楼有一半是荧光屏。在阴霾的天空下,雾气沉沉的楼宇间透出闪烁的霓虹,滚动播放着几个大牌子的广告。
虚拟电子城体验券,V600家居机器人促销,神经潜游主题乐园开放日……
他暂时放空了自己的大脑,只留下眼珠中映照的光影和脑子里不时回响的飞行器呼啸……有几个“暴走族”在玩命。
不知过了多久,一句话从意识深处冒出来……
“你究竟在跟谁过不去?冷静点儿好吗?!”
……
那场研讨会结束后的某一天,崔汀跟在轩辕烈身后走了很久,一直在苦劝后者冷静,最好亲自去跟特尔西道个歉,
“你会把金德尔和我都拖下水的!我现在真他妈后悔和你在一组。”
面对对方的疾步与无视,崔汀再也无法耐着性子去劝这个不识好歹的小伙子了。
毫不意外的,会后整个科研小组都受到了降级处分。轩辕烈从此成为不受同事欢迎的‘瘟神’。而对轩辕烈个人,技术伦理委员会限他在两个月内打包走人,不准留在医学院,而且也不希望他留下任何‘多余’的见解或资料。
轩辕烈被崔汀的骂声叫住了,他回过头来,只是耸耸肩,朝崔汀挥动着一张古黄色的纸片,
“院长还在昏迷中,不过我相信看到这个之后,他会支持我的。至于你们各位,放心,脏水泼到我身上就行了。所有不受欢迎的科研成果,你们都可以说是我主导的……反正我也不在乎所谓的科研前途了。”
崔汀皱起眉头,盯着那张古老得甚至让人担心会碎掉的信封,隐约看到上面的落款,“来自:威尔士公爵---圣弗兰街1320号”
“这是什么?”他问道
“资助人的信封,这位绅士同意给我继续研究的资金,来信说说希望与我见一面。”
崔汀的眼珠却还在缓慢扫视那行落款,紧缩的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些什么,终于恍然大悟似地说道,
“哦上帝!居然是这里!”
“怎么了?”轩辕烈有些疑惑。
崔汀把目光从信封上移开,意味深长地看着轩辕烈,然后神秘兮兮地把头凑过去,用低沉又略显阴森的语气说到,
“圣弗兰街就是古神教的‘大本营’!那里住着的人没一个不信奉古神教!敢顶着政治压力给你资金,至少也要是神使级别!”
一股寒意瞬间弥漫全身,‘古神教’……轩辕烈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接触到这个词。于是他终于犹豫地缩回自己的右手,重新低头看信上的那行落款。
“但如果你能和他们合作,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
崔汀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友好了许多。
“多谢提醒,看来我要慎重考虑这件事了。”
“好了,年轻人,可不是每个有才能的人都能和神使扯上关系。”
“可我并不以此为荣!”
“随你的便,但是……”崔汀刚刚释放出来的友善的笑颜被轩辕烈的话再次冻僵了……这让他的脸甚至有些变形。
“永远记住,你只是个凡人!”说罢,怒气冲冲的中年博士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
在那之后,轩辕烈的人生一片漆黑。
他一边在实验室和自己的办公室打包材料,一边在家里照顾昏迷的金德尔,一边又在心里期待着门前邮箱里会多出几张其他的信件。“来自圣弗兰街的威尔士公爵”则一直在阁楼抽屉里吃灰。
可惜这次幸运之神并没有眷顾他。邮箱一直无人问津。
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因为一些接二连三的怪事让轩辕烈更为苦恼。
似乎是潜意识里太想获得资助了……他发现他在日常生活中越来越多地捕捉到“圣弗兰街”这个词。
外出到餐厅点餐时会遇到来自‘圣弗兰街’食品工厂的调料罐;在街上散步时会听到偶尔走过的路人正在谈论‘圣弗兰街’的房子该不该买;他感觉有些怪,于是干脆跑回家,一屁股坐到沙发里,打开电视看新闻,不巧说的又是‘圣弗兰街’发生车祸……
这样的日常琐碎让轩辕烈时刻处于一种莫名的紧张状态,似乎他背后有一只来自圣弗兰街的“巨瞳”……正一刻不停地凝视着他。
起初他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但后来他发现一切巧合渐渐变得浑然天成,天衣无缝。
这天衣无缝之处就在于,身为神经医学专家的他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他试图跟哪位同行说出这些他遇到的现象,他很可能会被诊断为“强迫症”、“精神分裂症”,或者“被害妄想症”。
所以他一直缄口不语,还专门用一个本子记下他在固定时间内注意到“圣弗兰街”的频率……这更让他感觉到一种力量正在有规律地操控自己的周围。
这种压力让他久久无处发泄。
终于,今天深夜,他穿上了休闲运动服,围着别墅区附近的人工湖疯狂跑步,在这段精神集中的时间里,他可算是暂时摆脱了“圣弗兰街”这几个字。
……
呼啸的引擎音在头顶飞驰,霓虹灯隐于月光朦胧的雾霭之中。小树林旁规则排列的路灯里,靠近自己右侧的一处似乎有些故障,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伴随着明灭的闪烁,让自身所处的这处金黄色光域时明时暗。
轩辕烈彻底将身子靠在坚硬的花岗岩椅背上,虽然这并不舒服。
但是在这处令他大汗淋漓的深夜街头,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睡上一整晚。
他仰着头做了三次深呼吸,电子腕表突然鸣响。
于是他平举右手到眼前,漫不经心地按了几下,全息影像将一行字投到他面前,
“AI助手提醒您:今日凌晨0:00起,您的虹膜特征正式失去对301集中病房的通行权。
——瑞玛医疗服务中心”
轩辕烈用手拍了拍额头……想不到竟把这件事忘了。他又看了看表,还剩下三个小时。
虽然比较晚,他打算最后一次去看自己的病人,也顺便观测记录一下仪表数据。
可正当他起身离开长椅,沿着湖畔栏杆向不远处的医学院方向走去时,路灯下的一处电话亭响了。
他停下脚步,侧目而视……恰好是那处有故障的路灯下面,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亭里却空无一人。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
但下一秒,几乎没有任何深思熟虑的,轩辕烈鬼使神差般走过去,每一步都伴随着悸动的心跳。他先是咽了一口唾液,然后猛地把电话拿到耳边!
一种电子合成音瞬间响起,
“您好,轩辕烈先生,可以和您谈谈吗?我是圣弗兰街的……”
砰!!
轩辕烈把电话摔到表盘上,不由自主地后撤。但电话没有插稳,被环状金属细线拴着倒吊下来,摇摇晃晃的,只留下略显寂寞的鸣响。
“嘟……嘟……嘟……嘟”
他二话不说,迅速跑开,沿着栏杆一路跑下去,直到消失在湖畔栏杆的拐弯处。
诡异的地方是……规则排列的电话亭似乎在追他一样,他每经过一处便响动一下,就这么一路响下去,仿佛深夜里永不停息的银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