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镇静剂液面不断下降,轩辕烈的心也终于随之落地。他只和护士说了病人的抽搐症状,其余的只字未提,因为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每个病人说出来的一个音节拼出了和病人毫不相干的一个陌生地址……这种描述只会让人觉得自己有精神问题。
而且值班护士也知道他之前的事,对他避之不及。那一夜,他回到卧室后几乎是瘫倒在床上的。
到此为止,他觉得无法跟第二个人说的事已经积攒到一个阈值了,一种要做个了断的念头越来越明显,他脑中不断地构思着自己该如何行动……但最终还是在没有头绪的一片混沌中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他来到金德尔的房间,看着床上依然昏迷不醒的金德尔,竟然有些羡慕。体征监控仪上的曲线平滑而规律……他应该在一场好梦里。机械钟的金属针摩擦声夹杂着稳定的心率电音,哪一个都可以计量时间的流逝,似乎在催促梦域之外的轩辕烈。
轩辕烈今天换了件蓝色牛仔裤,奶白色的上衣,带着一个连衣帽,脱去了白大褂,暂时恢复了一个18岁少年应有的阳光姿态……至少表面上要轻松得多,只是眼神中透出一股成熟的忧郁。他双手拄着床脚的铁栏,上身微倾,对沉睡的老者说到,
“有些事我必须亲眼见证才能安心,原谅我事先没和您商量吧。”
于是他直起身,走出金德尔的卧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决定去会会那个“威尔士公爵”。
那阴森而恐怖的“邀请方式”让他有一种被裹挟的无奈,但他真得没有“不去”的选项,因为那些病人已成为对方攥在手里的筹码,病房里的诡异事件几乎是在贴脸明示了。
这让轩辕烈的良知无法回避。
松木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缓缓下楼,尽可能装出轻松出行的样子……因为妹妹正在一楼的正厅收拾行李。
轩辕烈的妹妹,轩辕清刚刚回家住了两天便要匆匆返校,这所寄宿式学校的生活透着紧张的节奏。
穿过大厅时,轩辕烈看着认真叠衣服的妹妹,不由得停下脚步……这几天都没好好地跟她谈过心,她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被医学院扫地出门的事。
“要走了吗?”
“嗯”
“很抱歉,接下来有些事,不能去车站送你,小清要照顾好自己。”
“嗯,知道了。”
轩辕清一边说着,把叠好的白色裙子放在膝上,转头对哥哥微微一笑。
“老哥也一样,不要太累了,爷爷会好起来的!”
此时的她坐在一张白色沙发上,清晨的初阳透过落地窗覆盖在穿着蓝色过膝裙的轩辕清身上,使她宛如朝露中的紫罗兰,温柔而明丽。身后不远处的落地窗外悬垂着大量的绿色藤蔓,二者相映成趣。在初光的闪动中,轩辕烈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动了一下。
他轻轻走到轩辕清身边,缓缓地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柔声说,
“等你再回来的时候,哥哥会带你去最美的地方散心,离开这铁壳子,到天边去散心。”
“嗯!嗯!”
轩辕烈感受到了肩膀上传来的颤动。光芒在他的眼镜上绽开,一股柔暖的芬芳让他的内心充满力量。
……
所以当他站在圣弗兰大街的一端时,虽然沉隐于迷雾中的哥特式建筑群矗若剑戟,在雾气中肆意伸展着锐意的棱角,如同持刀荷戟的骑士。但他并没有感到恐惧。
今天的初晨虽算不上阳光明媚,但这里雨雾濛濛的状态却仿佛和外界割裂了。
他的面前是一处欢迎外来游客的大门,由黑铁铸成镂空的锐利花纹,现在正大敞四开。门旁两侧有一些英语说明,字母呈锐角或钝角……总之完全没有圆滑曲线的立足之地。
似乎是来得太早,街上也看不到几个人影。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好好看看这处“宗教特色街区”,于是迈开步子,走入那黑铁门后的浓重雾气,逐渐消隐其中。
在他头顶更高处的地方,有一个最为高大的黑影在白茫茫的背景中若隐若现,那是这街区的尽头,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
在遥古太初的黑暗宇宙中,老者只能用残破的视力捕捉到一些五颜六色的光斑,那光芒一如他残烛般的生命力,微小却顽强。
“金德尔……金德尔……我的朋友。”
在这分不清上下左右的暗域里,由渺远处传来充满威严的宣召。
于是老人眯起的双眼渐渐展开,吸收到瞳孔里的光似乎也变多了。虽然他一动未动,但一种旋转漂浮的空间感受让他的大脑产生了移动的感觉……他仿佛渐渐地直立起来了。
“轰”的一声,他的两侧瞬间伸展出跃动的火焰,随后是接连爆开的数十声相同的响动,一条火路延伸至深远处。
一张银色的巨型独角面具赫然浮现于远端,刻出来的脸庞冷峻而肃穆。
举目四周,金德尔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处“殿宇”,四周的石墙在灯火照耀下刻着看不懂的文字。
于是他在自己的梦中徐徐下跪,感受这声音给予的圣洁恩赐,是他唤醒了虚空中沉睡的自我,一如往昔那很多个安静的长夜。
“抱歉,金德尔,不得不说,我们失败了。”
“不,是我失败了。您的伟业依然矗立太古,天界终将屈服于您的光芒。”
“谢谢你。有你这样的信徒,才能使我与天界诸神相争……不过也越来越少了。连一部分神明都对你的研究感到恐惧,你设计的图纸让他们避而远之……有些设计图跟他们长得太像了。未能团结到他们,是我的过失。不过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神明大都不想过多干涉凡世。”
在言谈之间,这银色的独角面具配合着语句所表达的消极或积极的情感不断变换。上一秒是平静如水,下一秒便旋转90度,变为带着泪痕的慈悲之面,不过几秒便再次旋转为欣慰的笑容……冰冷的纯银面具不断变换表情,似乎有成千上万张脸,面具背后的渊暗无法被火光照亮,仿佛象征着神明深不见底的内心世界。
如果是初次见面,那种诡异一定会让最勇敢的人都心生恐惧……但金德尔已经习惯了。他缓缓说道,
“请您不必担心我的个人安危,我已经活得够久了。虽然这次审议会给我留下了终身遗憾,但我也想开了。或许一切只需一个时机而已,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
“金德尔,你侍奉我很久了。与你的思想碰撞令我愉悦。不过我不能太自私,即便我身为神明。从今天起,你的灵魂解放了,以后也不会再梦见我了。苏醒之后,你再为我做一件事,便可以颐养天年了。”
长久以来的灵感之源……如今在与他作别。金德尔并未有解脱的快乐,反倒生出一股无奈与辛酸。
那是一卷漫长的梦境史:有金碧辉煌的殿宇,也有圣洁宁和的象牙塔,有清丽雅致的溪边漫步,也有雍容华贵的长席盛宴……每次与神明的对话都给他的思考和研究带来启发。
虽然这梦境中的一切来自历史印象,但那与梦境空间割裂开的深渊巨面仿佛连接着无穷无尽的未来智慧。
从求知的角度而言,他还真不想就此告别。只是……神谕难违。
“虽然心有不舍,但是您尽管吩咐,我尽力而为。”
“其实……”
那声音稍稍犹豫了片刻,
“即使我不说我想你也会这么做的。”
“您是指?”
金德尔不禁有些好奇。但接下来的话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你的孩子,轩辕烈接下来有危险了。”
“您说什么?这……难道古神教的神明不肯饶恕他?”
“不不不……那只是几个冒牌的财阀集团,最近频繁活动。正因为做事毫无底线,轩辕烈才十分危险。按照天界法令,我无法和凡世的司命取得联系,所以很多内情我不得而知。但我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轩辕烈去了他们的大本营……而且电子眼告诉我,他已经被枪支瞄准了。”
说这段话时,神明至少变换了十几次表情,其中有一半都是怒目獠牙的凶相,一股怒火似乎正在冰冷的银面后炽烈燃烧。
“您在凡世有电子眼?”
金德尔不禁感到吃惊,银面神其实性情温和,很少对现实世界强加干预。很难想象他会在凡世布局。
“没什么,几只微型机械苍蝇和监控系统病毒而已……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的心血不能浪费,轩辕烈知道人机融合的每个技术细节。我们得救下这个小天才,必须保证他活着!如果有必要……可以改造他的身体。”
“天哪!可如果那样的话,他会成为凡世的非法存在而被抹杀的!”
“金德尔……”银面神冷静地呼唤他的名字。
“这世界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小,你还记得星梭吗?”
“您是说?!”金德尔瞬间明白了神明的意思,但那个想法真是太大胆了……即便站在神明的角度。所以他不得不将信将疑地向神明确认。
“一切浑然天成,连我也不得不感叹宿命了”说到这里时,银面神换回了最初见金德尔时的那张脸,冷静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