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苇原城处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的“苇园集”将伴随着为期64日的神女参拜持续2个多月。今天是开集的第一日,各处行商早都憋足了劲儿,打算狠赚一笔。
但在这些剑拔弩张的商人之中,有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商贩拿出一堆古旧的玩应儿摆在地上,没有本地商人的铺面,连行商的马车都没有,就那么孤零零地蹲在繁华街巷的角落里,用一块儿白布擦着漆器。
旁边铺面的提灯只匀给这处寒酸摊子一半儿的光亮,五颜六色的各式鞋袜在老人有些模糊的眼前川流不息,没有半丝犹豫地划过他的摊位,走向热闹市井的深处。
但老人的神情似乎并不忧心,就像在欣赏这车水马龙似的,甚至有几分优哉游哉。
他就这么慢慢地擦着,直到一双上等布料的鞋子转过脚尖,正对着他停下来,那双鞋干净得一尘不染。
看着这双鞋,老者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油尽灯枯的老眼渐渐放出了光。
他慢慢抬起头来,只见一位白衣贵公子双手交于胸前,注视着他的那堆“破烂儿”,终于用右手指向其中一个物件儿,说到,
“老人家,这个要多少钱?”
穿着灰布衣的老者随着公子的指尖缓缓看去,乃是一个镶金的木盒,上面雕琢的花纹甚是复杂,但线条匀称,构图精美,似乎是某种名花的纹样。
“哦哦!”
老者颤抖着伸出双手,举起那木盒,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得了的震惊。
“客官好眼力,这木盒原本归寿疆南国一位富甲一方的贵人所有,说此物乃是巧匠所造,传自有名的上古神族!这木料现在已经见不到了,据说任何丝绢布料放到里面,不过一日即可透满异香,而且放置的时间长短不同,那料子也会……”
“你只需告诉我要多少。”
贵公子似乎没什么耐心,打断了老人那夸张的语调。但语气平静,始终面带微笑。老人看了看手里的盒子,又看了看公子,伸出右手食指。
“一块兽面金!”
这是通行整个寿疆大陆的最大计量单位了。一块兽面金可以买下一座中等宅院……可以说是狮子大开口。
公子闻言摇了摇头,也随人流向街巷深处走去。
“传闻此乃上古皇室用具,正能匹配您的身份!”
情急之下,老者脱口而出。贵公子被惊得定在地上,街上走过的人流纷纷看向他,开始小声议论。
羽宫继明回首瞪了一眼老人,略显愠怒,旋即返身离去,大步流星。老者望着他的背影,又用沙哑的嗓音大声喊道,
“您住哪儿?价格好商量,老朽可去贵府相商!”
羽宫继明的脚步更快了,一双乌云锦面的鞋快速踏过有些坑坑洼洼的石路,显得有些慌张。
二十三岁的他今天乃是第一次见识五年一度的“苇原集”,没想到便被一个寒酸的老商人轻松识破了身份。
成人之前,苇原皇族只能呆在宫墙之内。可即便已经成人,他今日此行也属于违例私访,心虚自是常情。
谁叫父亲连神女参拜这种大事都不让他参与呢?
神女羽宫音是他的表妹,对他来说倒无所谓见与不见。毕竟平日里司空见惯,捉弄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列国来访这等机遇实属难得,即便5年一次参拜,也未必能像这次一样悉数到访。
他身为皇子,本该尽地主之宜,结识各国使臣,奠定关系基础。没想到父亲却让他在宫中准备写什么《神女赋》!还限他三天之内写好。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仍然一笔未动,还偷瞒着丽姬夫人和一众王府官属,悄悄出门散心。
他知道,在父亲心里,自己只不过是个文人。但他的志向却是万乘之尊,最差也要纵横列国。如今父亲如此待他,看来根本无意朝这个方向去培养自己。
更让继明忧心的是,前几天宫内传出风来……同父异母的大哥,羽宫承宗好像要回来了。
羽宫祀疆诸子年幼,成人者不过三人。如今大皇子羽宫承宗,年二十七,二皇子羽宫继明,年二十三,三皇子羽宫翔真,年二十一。
羽宫翔真放浪形骸,自幼迷恋习剑修仙,三年前离家出走,至今生死不明。所以能与继明争夺皇位的,只有羽宫承宗。
羽宫承宗之母,玉颜夫人早亡,但为人虚怀若谷,豁达大度,胸有勇略,深得父亲喜爱。早年梁国内乱,为向梁室表忠心,羽宫祀疆不得以,把大儿子当做人质,送入梁都建宇。所以承宗十六岁时便远走他乡,奔赴大梁。
大皇子在苇原朝中的根基浅薄如此,也难怪身为二皇子的羽宫继明想入非非了。
所以自打懂事以来,虽然父亲并没有给他太多锻炼政务的机会,但羽宫继明还是竭尽所能地讨好苇原重臣及各处城主。
可一众朝臣之中,除了他的外祖父,宇卫城城主前川尚明,是真心支持他,其余人的态度一直都模棱两可。
这是由于羽宫承宗虽然隔绝苇原,但在大梁却不可小视,他上承梁主之欢,下得豪杰之望,身为梁主宫中近卫军——赤炎卫副都统,尚梁主之女,娶庆元公主,竟然做了驸马爷。
也正因如此,原本就有些嫉妒他的羽宫继明听说羽宫承宗要回苇原,顿时有些不能冷静了。再加上神女参拜之际父亲给他派的这个让他深感可有可无的“烂活儿”……他整个人都有些歇斯底里了。
昨夜过后,陈使的话萦绕耳畔,令他一夜未睡。他宁愿连夜赶制那幅《祖皇考略》的手抄长卷,也不愿提笔给羽宫祀疆写什么《神女赋》。
天色已晚,羽宫继明走到了人流稀少的地方。
“什么神女参拜,不去也罢!”
内心一股火气窜将上来,刚刚慢下来的步子又加快了。
“苇原今后当需文治之主,此任舍君其谁?”
陈使白元文言犹在耳,羽宫继明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其实他特别喜欢《祖皇考略》这种类似神仙传记、谶命经纬的古书,这也是他愿意为之提笔的原因之一。他总有一种天命所归的幻想,并借由自己的文采与身份地位给自己幻想出一种命中注定的骄子之路。
虽然暗流汹涌,但不可否认的是,以梁国为根脉的寿疆大陆,现在是千年未有的盛世。而他才华横溢,书画双绝,兼善诗赋,又出身于高贵的苇原皇族……上天如此安排,这世上怎么会没有属于他的一份丰功伟业等着他拿呢?
诗文冠绝一时的梁皇祖“李乾文”——奋笔疾书之时,他默认自己就是李乾文的角色。
他边走边想,双手依然习惯性地交抱于胸前,一头披肩长发被微风轻轻卷起,白色的宽袍像漂游于夜灯市井的一块白云彩。
终于到了昭元王府后门,继明四下张望,确定四周无人后,有节奏地敲了几声,
“当当——当当——当当当”
过了不久,吱呀一声响,漆黑的双扇木门缓缓拉开。里面一个笑面人头冒出来,在泛白的月光下竟有些渗人,却正是那日庆丰楼内挨训的青衣小厮。
“公子您可回来了!”小厮言极恳切。
“怎么了?难道父王来了?”羽宫继明不禁心下一惊!
“那倒没有,大君此时正在鸣天神社接待使者,只是……”
“只是什么?”
羽宫继明急不可耐,语气都不禁严厉起来。
“您……您先进来说。”
那小厮终于让出路来,羽宫继明不满地摇了摇头,一脚跨过了自家门槛。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绕过重重高墙,步入内园。羽宫继明头也不回地问道,
“华引,你跟了我多久了?”
“小的自打记事就跟着小主了,如今已经十个年头了。”小厮回答得干脆利落。
羽宫继明却叹了口气,
“也就是跟了我……换个富贵之家,你恐怕早就皮开肉绽了!”
“哦……小的知错了,知错了。以后一定先迎您进门再说事,不敢这般怠慢了!不敢了!”
一路上,小厮连连认错,终于到了居室,羽宫继明正身端坐于岸前,看向一边的小厮,
“到底何事?”
青衣小厮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今天傍晚时分,一个陈国行商火急火燎地敲门,说要见您。之前您说过要善待陈国使者与商团,我便开门见了这人,他说这封信务必要您亲自启封,亲自看!”
说罢跪在地上,低下头,双手奉上。
羽宫继明看了看这信封,终于伸手接了过去,揭开红色的封漆,打算借着案前的烛光读信。
忽然察觉到什么,又看了看旁边的小厮。
只见那青衣小厮跪坐在地,一动不动,也猜不出小主的意图,只是傻傻地盯着他。
“哎——”
羽宫继明侧首长叹一声,终于无奈地说了声,
“退下!”
小厮愣了一下,赶紧爬起来,退出去,又关好了门。
烛台之侧,羽宫继明秉烛观信,长发披肩的头颅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初时神色自若,读到半途时双目却忽然睁大,透出一阵惊恐。停顿许久后似乎恢复了一些,便一口气读到了尾。
读罢信后,他抬起头来,对着半空长出了一口气!居室外的月光冰冷地似能把人冻住,圆窗外满庭寂静,犹如死灭。
犹豫许久之后,他将信递向烛焰,任由火苗吞噬着宣纸,终于撒手一挥,只飘下缀着点点火星的炭片,在未触地时便散成了黑灰。
从此,他的心里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计划。
而他的父亲此刻正被一众宫人簇拥着,即将进入这盛大的晚宴。
礼官将两侧拉门徐徐拉开,羽宫祀疆缓步入内,对着散布两侧的桌案分别拱手鞠躬,内心不禁一阵暗喜。
最麻烦的环节马上就要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里,羽宫音每天只需要接待两三名使者。而且名为接待,实则是与他这个国主交涉事务。“神女”不管世间政务,于皇国典制而言,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摆设,也称“神临监国”。
到了那个时候,羽宫音一言不发即可,更何况他也有把握控制那间小室之内的对话走向。
想到这儿,他不禁松了口气。于是轻松地抬起身来,扫视满堂宾客。前排是使臣,稍后的部分是商队,最后的部分是卫士……嗯,位置安排的不错,也有很多此前已经很熟悉的面孔,一切游刃有余,尽在掌握!
可就在眨眼之间,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黑袍人的身上。那人头戴黑帽,坐在商人的位子里,但身形宽大厚重,明显不像个商人。
正疑惑间,没想到那混迹商人之中的黑袍人也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那对褐色的瞳子和瘦削的脸型登时让羽宫祀疆倒吸了一口冷气……头上似乎瞬间就悬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
真是冤家路窄!怎会在这儿碰上他?心里顿时连连叫苦。
可谓天堂地狱,瞬息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