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卫营第六队队长,丸山建司此时正从水井里挑出一桶水来,两袖的粗蓝布衣高高撸起,木鞋托卡在青石地板缝里。
木滑车在他的拖拽下滴溜溜地转圈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吃力。不远处的农房里,炊烟正袅袅升起。
他的赤备甲和绑头的红头布是神卫营的标识,现在满是泥痕,散放在身后不远的石板上,两口武士刀也躺在上面,看上去闪闪发亮,倒要更精致一些。
“三郎!三郎……要开饭啦。”
屋里传出老母亲的呼唤,但建司却并未理睬,也不停息,终于拎起满登登的水桶,走向石板,
“哗啦啦——”
山里的水清得像玻璃一样,好像没有半点儿烟火气,一堆泥泞瞬间澄澈,赤备甲也在午阳下重放光芒。
丸山蹲到石板上,右手拿起红头布,在剩下的半桶水里搅了搅,搓一搓,然后又把赤备甲放到半桶水里涮了涮……看上去差不多了,便把赤备甲重新铺好在石板上,又把那半桶水泼了下去。
一桶水下去,无论是腹甲、肩甲,还是膝甲,都发出火红的光亮,仿佛在太阳下炽烈的燃烧着。
不一会儿功夫,他便把尚且湿漉漉的铠甲和头巾绑好,然后走到小院外,翻身上马,
于是山间传出战马的一声嘶吼,直透云雾。
“母亲,我还有急事,门口拴着几吊钱,您和父亲先拿去用吧。喝!”
丸山催马扬鞭,那马在门口溜了一圈儿,终于向远处奔去。
“这么急干什么啊?”
老母亲走到门外,向远处喊到,注视的目光始终未能离开儿子马不停蹄的背影,直到彻底那影子彻底没入远处的雾霭。
送完这几个月攒下来的军饷,丸山至少一个月不能回家,因为这一段时间工作太忙,城防任务紧迫。今天初晨他刚刚参加过神卫营的演兵,和营兵们在急雨里练得泥泞满身,中午便请了个短假,赶赴城外不远的家中,送去了军饷。
两个哥哥一个去山上采药,一个在苇原集上卖货,都不在家,可他时间紧迫,也等不了他们。
神卫营六队明天要负责护卫群臣。上至宰相,下至参议、士官,都将参列其中,规模恐怕要在几百人左右。而六队的总人数也不过二百人……可谓十分紧张。
尚未散尽的苇原集上人多眼杂,各国谍探云集其间,更何况大君不在,万事必须十二分的小心才好。
这样想着,手中的马鞭不禁挥得更快了……丸山建司眼神凝重,眉宇间显出一丝褶皱,但圆眼环睁,好似怒视前方。宽大额头上的一圈红布已经浸湿了……渗出的不知是水还是汗。
后脑勺处剩出来的一截红布在劲风中飘飞舞动,伴着急行的马蹄音,在山道上卷起阵阵烟尘。
几乎就在同时,苇原城四十里外的青峰关关城之下,守将井上真与游击二营营统加藤勇二骑相对。
井上真的身后是几百名士兵,再往后则是夹山而建的城塞,加藤勇身后则是近二千名游击营士兵形成的大阵。
烈阳喷喷,如煎如蒸。在闷热之中,井上真发话了,
“就算是大君亲自发令,没有印信在手,我也不好撤防!”他对着加藤勇喊到。
加藤勇一边朝身后挥了挥手,一边答道,
“大人说得是,其实大君走前就已经吩咐过鄙人了,鄙人这就拿印信给您看!”
虽然同为营统,但游击营是扩建后的营兵,地位本就比不上驻守此处的龙骧营。
加藤勇本是从梁国应征前来的浪人,因为曾在北疆替梁国征讨北蛮,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所以被羽宫祀疆特许为苇原营统,
也称得上是拔擢了。
但与世居苇原,本就出自羽宫家臣的井上家相比,即便是同阶之官,也不得不称对方一句“大人”。
也正因域外浪人这层身份,其余苇原四营都与加藤勇心存隔阂,更何况让游击营换防这种事前所未有……井上真心里当然觉得可疑。
不过抛除这件事本身,井上真也是看不惯加藤勇的。
井上真祖上世代为苇原臣子,想不到如今竟然和一个浪人平级,心里自然不舒服。
其实加藤勇祖上在苇原也有武勋,他身着便衣时的那种罕见家纹就是明证。
只不过时过境迁,在他这一代已经彻底落魄。井上真从来没把他当成苇原人,更没当成自己人。
在井上真眼里,加藤勇只不过是个无赖浪人,走了狗屎运才能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如今井上真单枪匹马,独立阵前,只带了两百人下关出迎……便是这种蔑视的体现。
此刻,他看着远处的黑甲营兵一溜烟儿小跑着,走到自己的马前,将信件举过头顶,却豪不掩盖自己蔑视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拿起信件。
他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读着,读上去倒确实是大君的口气,只是……只是通篇看去,并无大君印?正疑惑间,只听身后有人大喊,
“将军小心!!”
井上真马上回过神来,瞪大的瞳孔中映出一把刺向自己的雪亮长刀……竟是那个不起眼的黑甲兵!
他双手发力,直接夹住了长刀,双手流血,滴下银白色的甲胄,一身银甲兽盔瑟瑟发抖。
“杀贼!”
他亢声大喊,身后的几百名士兵顿时扑了过来!但速度哪里赶得上飞矢,早被加藤勇一箭射翻,倒落马下。
黑甲兵迅速擒住井上真,一刀毙命。
涌上来的人一时间慌了神,停足不前……
“对面的人听着!”
随着一声高喊响彻山谷,加藤勇的阵脚开始向两侧挪动,一架四人抬出的御辇车赫然浮出。
“井上真不听号令,我替羽宫家清理门户,不罪他人!即刻起,青峰关由游击营营统加藤勇接手!”
羽宫继明声色俱厉,龙骧营兵士拜服于地,不在话下。
打开城门后,游击营带来的一半兵力布防到了城塞的另一侧,也就是远离苇原的一侧,另一半兵力则与龙骧营士兵混编。
一方面,羽宫继明好言劝慰,并许以升官加爵;另一方面,众兵官家室都在苇原城中,继明诓骗众人苇原城已入他手中,所以不敢反抗。
当天下午,羽宫继明与加藤勇内心大喜,便在城楼上饮酒,直至黄昏时分。
眼看着天色渐晚,青峰关的一切也已经交付给加藤勇,羽宫继明很是满意。可刚要起身回苇原,却撞到了一个匆忙赶来的士兵!
“报——”只见那士兵拖着长音跪倒在二人面前,背甲上还嵌着一只白羽箭。
“有一人力大无穷,在城内东奔西突,势不可挡!扬言要去面告大君,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加藤勇追问到。
“二皇子杀将篡位……罪……罪不容诛!
正惊疑间,却听城楼之下,轰然巨响!羽宫继明面前的酒杯里,竞也泛起了微波。
二人四目相对,匆匆起身出楼,向远离苇原一侧的关城之下望去……只见夕阳西下,一将银铠银枪,银鞍白马,身背四铁锤,纵横驰骋,所到之处,城外军阵如波开浪裂。
眼瞅着那人杀出重围,却又回过马来,手指城上二人大骂,
“食君禄而背其君,为人子而背其父,大逆不道,天理不容!”
羽宫继明闻言大怒,气得直咬牙,以手拍城墙!加藤勇却似乎没那么生气,指着城下那人道,
“壮士快意,可问姓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梁国人,梁开晋是也!”
言罢,策马而去,消融于夕光古道之中。
“想不到苇原竟有这等人物?”加藤勇叹息不已。
羽宫继明强忍着愤怒,故作漫不经心状,说道,
“这几年羽宫祀疆重金求士,不拘泥于苇原内外,高低贵贱,但来募者甚少,你算是一个……此人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吧。”
“那属下是否要追此人?”加藤勇拱手追问,
羽宫继明摇了摇头,
“不用了,以他的脚力……就算到了灵岩城,咱们也早已万事俱备了。你今夜拿上这里的兵符,给我赚开天关城的城门。杀了虎翼营营统,虎翼营就是你的。”
言罢,挥袖下楼。
“末将领命!”加藤勇在城墙上跪送羽宫继明。
绯红的夕阳刚刚从远山落去,只留下望楼内昏黄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