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羽宫继明眼里,群臣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小人”。
他当然不知道羽宫祀疆暗中授意。群体的冷漠和孤立早已让他怀恨在心。
刚才的“杀一儆百”让他宣泄了多年的积愤,心里痛快至极,却不知坐在熊熊大火前的自己此刻早已和史上有名的“残暴之君”画等号了。
此时此刻,他高高在上,没人可以像往日在朝堂上那样驳斥他,甚至羞辱他。没人敢再说他“文采有余,武略不济”。
他游刃有余,看着缄默不语的群臣老老实实地跪在他脚下……不,准确来说,他们是在对着那滚滚油锅下跪。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行使生杀大权的快感。那口蒸腾的巨锅就好像他攥在手里的权威。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群臣之首,老太宰野田悠仁的身上。据说眼前这个盘坐在最前面的银发老者……在他出生时还抱过他。
“文采有余,武略不济”。
长大以后羽宫继明才知道,给整个苇原留下这种已成定论的评断,让他二十年间被烙上此印的……正是野田悠仁壮年时在君臣之宴上的一句话。
不过毕竟是他幼年的启蒙老师,羽宫继明对他的情感还是与众不同的。
他现在只要他的一句话,只要作为群臣之首的太宰拱手归顺,那明天的登基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所谓的“群臣”……满朝卿相,大多不过摆设而已。没了他们,苇原也不会多乱一分,慢慢换掉就好。
至少此刻的羽宫继明是这么想的。
“老太宰别来无恙?学生想念多时了,观学生今日,可有王霸之气否?”
面对羽宫继明略带得意的挑衅,野田悠仁闭目不语,双手搭在膝盖上,静坐而已。
羽宫继明继续说道,
“只要您明日能在登基大典上宣读圣诏,您仍将是当国太宰。您的儿子,灵岩城主野田俊雄也会加官进爵,野田家世世代代都能享受恩荫……您意下如何?”
阴风呼号中,大火烈烈作响,众人一片缄默。野田悠仁疲惫地睁开满是褶皱的双眼,火光映照其内。
“继明……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苇原史书里,你现在已经是‘篡夺君位,烹杀正臣’的逆子,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大义不在,复以刑杀登位,你如何做得了你理想中的圣君呢?我又哪有老脸做你的贤相呢?”
老者缓缓地看向羽宫继明,可谓苦口婆心。
对着曾经的老师,羽宫继明仿佛提起了兴趣似的,抱着胜者的姿态,不无得意地说道。
“煌煌史书,不过是事在人为。老师岂不知古华国的隋文唐宗宋祖?多少明君都曾干过弑君篡位,骨肉相残的勾当,不过时势相逼罢了。反观学生处事,岂不比他们温和的多?他们尚有千古英名,只要我登基后励精图治,又如何求不得?”
听闻此语,老者摇了摇头,笑了笑。不过有些笑过了头,肺子撑不住,又不停咳嗽起来,用手捂了捂嘴,才将将止住。
“你举出这三位,都是开基立业的乱世人杰,而且身经百战,亲冒矢石。可苇原已享国千载,统序纲常,早已大定。你如此无视义理,又无寸功以立足,岂不被人唾弃?而且这三人身边,能臣虎将如雨,同心同德,才有一朝盛事,你再看看你……”
老者满面愁容,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了看羽宫继明周身,又看了看关押众臣的浪人。
“你看你用的都是些什么啊?地痞流氓,无赖浪人……我看竟还有陈人?!你难不成就想用这群人替你打天下,替掉苇原朝臣吗?”
说完他又看向早已接近崩溃的羽宫继明,仍像早年教他读书那样说道,
“从来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总需要人掰开揉碎了喂给你。”
“老……老匹夫!”
羽宫继明又一次气得拍案而起,不过这次他再也没有从容不迫,舍我其谁的气概了,指着野田悠仁的手瑟瑟发抖。
“你……你不要倚老卖老,不识抬举!你看,那是何人!”
言罢,大袖挥向元宫方向,宫门口的卫士得令后打开宫门,红衣金冠的羽宫音也被反绑着双手,推了出来,踉跄而行。终于站在众臣和大锅之间,与羽宫继明相对而立。
“神女殿下!?”
“当真是神女殿下吗!?”
众臣你一句我一语,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那惊疑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绝望。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想的什么……”
羽宫继明打断了这些瞬间涌来的疑问,大袖挥向众臣,
“是不是都盼着神女来救?寡人现在就告诉你们,苇原早已没有什么神女之力!羽宫音和羽宫祀疆狼狈为奸,靠着障眼法蒙骗众人多年了!陈国早已知晓此事,特地通报于我。他羽宫祀疆瞒骗苇原百姓和寿疆诸国多年,难道就合于义理吗?陈国与苇原素来不合,早晚大兵压境!我用陈人,交好陈国,缓和关系,如何不对?!”
他看着跪倒在地,低头不语的众人,心内恨恨,
“至于说我用乌合之众,寡人劝你最好不要乱讲。汉高祖起家,沛县乡里,比之六国贵胄,也不过‘乌合之众’!我说过了……一切事在人为!不要以为世代名门就比‘乌合之众’强!你们这些人,可用则用,不用则杀,寡人毫不吝惜!”
羽宫音不断挣扎着,想摆脱从后面扣住她胳膊的双手。却不慎金冠坠地,顿时披头散发,状极狼狈。野田悠仁焦急地看向羽宫音,又回头对羽宫继明说道,
“神女一族保我苇原千余载,而且与你有血亲。你怎敢如此行事!!”
野田悠仁仍像个老师一样居高临下,痛斥羽宫继明!而羽宫继明仿佛赌气一般,在他面前竞也像因为闹别扭而不服从管教的学生一样,显得暴躁不安。
毕竟从小相伴到成人,羽宫继明心底里还是默认他这个老师的。所以他此刻更加怨恨填胸,一边指着羽宫音,一边问野田悠仁。
“事到如今!你还替他们说话?!”
那样子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
“继明,你本性不坏,只是被野心冲昏了头。虽然你表现得很不在乎,但千田尚信的死肯定会给你留下终身阴影……所以老师还是劝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神女一脉,有苇原的根基在,你千万不要胡来啊!趁现在还没有酿成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不及!”
羽宫继明猛地背过身去,坐到木椅上,
“你们只知道打压我,只有打压!我宁愿在野心之路上被斩首示众,也绝不烂在声色犬马里!”
野田悠仁耐心的言教让他有些歇斯底里了。但要杀这个老头立威……他又真的下不去手。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真不是当铁血帝王的材料。
不过被野田悠仁那善意的语言戳穿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他有些冷静不下来了。
他接下来的一切话语,都不再受理智控制了。
他要试一试自己的决心,彻底解禁自己的疯狂,斩断曾经那个懦弱的自己……一切从今夜开始。
“既然你还相信什么神女,还信羽宫音,那好啊!羽宫音!”
他手指羽宫音,笑着说道,
“你不是会兽语吗?《奇命录》里的清灵上师也会兽语,而且还能以神舞召唤陨星,轰杀凶兽!?既然你与他类似,那试着舞一舞如何?如果真的掉下来哪怕一块陨石,我就放了在场的所有人,自行走进苇原监狱。如果掉不下来……”
他缓缓看向众人,目光阴冷得可怕。
“我就杀光他们!!”
在场的士兵和浪人都笑出了声,谁都知道羽宫继明根本就是要在戏耍中虐杀众人。
野田悠仁长叹一声,彻底绝望了。
“那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莫要侮辱神女殿下啦!”
“好啊,那……”
羽宫继明看着老者的目光渐渐狠厉,终于狠下心来!
“我就先杀了你,来人!”
“住手!!”
羽宫音喝住了羽宫继明。长久的守护让神女族的基因中刻进了一种使命感。如今眼看着身边几百个人的性命都系在自己身上,却身无一技,无能为力……这让她觉得自己是最没用的神女。
“哪怕片刻延命也好……”
这样想着,羽宫音闭目凝神,深吸一口气。
“我答应你。”
……
元宫门前,内院之间,羽宫音伴着篝火起舞,锅中还烹着千田尚信的死尸。
无论如何,苇原国这一年的八月初三必将是个载入史册的日子。因为如若没有接下来发生的异象,那这场政变将屠尽苇原朝臣,使苇原国的朝堂为之一空。
也正因为将要发生的“异象”,接下来的一切都被赋予了一层传奇色彩。
羽宫继明命人端上美酒,借着熊熊火光笑看着风中摆舞的红袍。乐器颇为简陋,只临时叫来两个乐师吹笛。
……
美女囚徒闻哀笛,烈风长焰伴红巾。
昔时祭乐盛五畜,今夜神舞殉官仪。
……
借着酒兴,羽宫继明仰天而咏。此诗此景,群臣再也忍不住了。
“羽宫继明……你乃禽兽!我,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老实点儿!”
有几个人硬挺着站起来,却被浪人一一摁倒。
羽宫音在风中长舞,恨不得一舞百年。因为她知道一旦停下来,就会有人滚入油锅。
一对红袖上下翻飞,仿佛永不熄灭的焰芒。
上天如有所感,天边那如楼的乌云里响起阵阵轰鸣,紫白色的雷光穿梭其间。
不知过了多久,羽宫音体力不支,不小心被绊倒在地。羽宫继明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对着羽宫音摇了摇头,显得很可惜似得。
“动手!”
“二哥!”羽宫音跪了起来,
“饶了他们吧!”
羽宫继明不为所动,只是徐徐说道
“这不怪我,这里什么都没落下来……是妹妹你不想救他们才对吧?”
“我!我……”
羽宫音面色焦急,一时间不知所措。羽宫继明却说道
“可以再舞一曲,不过你要脱一件衣服。舞一次……便脱一件!”
羽宫音犹豫了许久,
“来人!”羽宫继明显然不耐烦了,
“且慢!我脱!!”
羽宫音终于脱掉了红袍,露出贴身的白色布衣。胳膊上还带着血,应该是刚才摔的。
“羽宫继明!老夫跟你拼了!!”
野田悠仁虽然坐在最前面,但年老体衰,没人提防,如今猛地起身撞向自己,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好在他年纪轻,眼疾手快,迅速闪开,使老人家扑了个空!头撞到椅子角上,登时昏死过去。
“抬下去!”
羽宫继明看着扑倒在地的老人,脸上写满了恼怒,
随着笛声飘扬,羽宫音再次缓缓起舞,羽宫继明回过头去,继续“欣赏”。
大概舞到中段时,天象起了变化。
先是一声惊雷,仿佛就炸响在头顶不远处。与听过的其他雷声明显不同,竟拖着嗡嗡的长音,在天边响震不已,如同龙的低吼。
羽宫音不敢怠慢,仍然继续。但在场众臣却连连叫好,
“妖邪作乱,上应天象!羽宫继明,你不得好死!”
羽宫继明心中本就有愧,被众人一激,登时勃然大怒,站起身来,仰对苍穹,
“我即天命,何足俱哉!何足俱哉!”
羽宫继明硬撑着张开袖袍,看着漫天雷光……虽然暴雨将至,他却无所畏惧地盯着雷暴的中心处。
但转瞬之间,那嗡嗡鸣响的长音似乎越来越近了似的?!羽宫继明眺望远天,左顾右盼,四处寻找,仿佛要摘出那声音的来源。
“谁!你是谁!谁!”
他仿佛疯了似的自言自语。
忽然间,他醒悟过来,抬头看向头顶方位。
只见一团火球涌动而来,火焰中心是个黑乎乎的巨物。他心下一惊,迟疑片刻方才醒过神来,于是赶紧跳开!
轰隆隆——
巨锅被击起的碎石震飞老远。木台一触即碎,满地油污狼藉。裹于浓烟之中的众人全部趴倒在地,被呛得咳嗽不止。
羽宫继明也趴在地上咳嗽了好久,才终于抬起头来,
“来人,快来人!都杀了!所有人都杀了!一个不留!”
他大喊着,双手拄在地上,努力站起来,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慌乱之中伸手摸去,这才发现……大腿以下不翼而飞。
“啊——”
他仰天长啸,撕心裂肺。空中暴雨顿时倾盆,雷雨交加,顷刻间掩盖了浓烟和血腥味。
在他身后不远处立着一块儿梭形黑石……那黑石通体透亮,光滑的曲面照出他雨中狼狈的背影,鲜红的血液拖出一道长长的尾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