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山目前是封闭状态,山附近的馆舍不能住人,凌仪被安排到了庆丰楼。
苇原国主并没有马上接见他,接待他的人只说梁国使臣远道而来,可以先休养生息。
凌仪对苇原刚刚发生的叛乱已有耳闻,知道羽宫祀疆此时一定事务众多,也便借坡下驴,在安排好的房间里住下,渡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常出入于苇原城的繁华之地,一来消磨时光,二来也满足一下自己“好事猎奇”的心理。
而眼下的苇原,最火的传闻莫过于“武皇山之变”。平民百姓虽然不知事件全貌,但众臣被劫,神女被囚,二皇子政变,每件事都不可能密不透风,再加上荒御宫里刚刚传出来的诏书……这一连串的事件早已有了不同的版本,在坊间悄然传开。
其他事件可谓大同小异,有不少传闻可以看出明显的加工痕迹,简直就像说书人的“段子”:凶神恶煞的叛军,执迷不悟的皇子,舍生取义的礼官……唯有说到神女羽宫音的时候,才能发现多种极为割裂的印象。
有人说她神通广大,又慈悲为怀;有人说她手段不精,为贼所制;还有人说她毫无神力,不过凡人……对于苇原而言,凌仪只是外人,但他曾经专门读过一些“苇原神女”的记录,可以确定的是,苇原人嘴里的苇原神女……从来没有如此割裂过。
近日来,他又听到一种新的传闻:神女羽宫音乃是上天派下来祸乱苇原,乃至寿疆的“妖女”!
八月初三,火流星坠,乃是羽宫音用失传的妖术发动了上古神器——建命星道。
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
在酒馆里初闻此语,他不禁后背发凉。虽然他已觉出这些传言背后有人为操纵的影子,但这种说法简直就是要一招致命。
说得如此玄乎其玄,这始作俑者谈不上多高明,掩盖不住的杀气反倒让背后的意图更加明显。但可以断定的是,最想置羽宫音于死地的……就是这股势力。
凌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行的风声,其实正是这种传闻的来源之一。
早在他还没入城的时候,羽宫祀疆便和丽姬夫人闹翻了。
丽姬夫人一直很疼爱自己的两个孩子,甚至有些溺爱。也正因如此,羽宫继明的野心没有得到及时的抑制,羽宫翔真的轻狂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一个残疾,一个失踪,简直剜掉了她心头的两块肉。
“我求你,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啦!”丽姬夫人抱住羽宫祀疆留在门内的左腿,嚎泣不止。羽宫祀疆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的虚空,内里隐含着一股毫不动摇的决绝。
“继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我都有责任。但法不容情,你身为一国之母,最好不要如此狼狈。”
“这国母我不做了,你放了我们母子!我和继明从此就住到武皇山,念佛诵经,寸步不出,这还不行吗?”
羽宫祀疆闭上眼睛,面色铁青,久久不语,终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左腿一发力,把丽姬夫人甩到地上,便大步流星地走出院落。
从此以后,丽姬夫人所居的瑶园成了彻头彻尾的“冷宫”,只有部分与宇卫城前川家亲近的内侍偶尔会来看她。
丽姬夫人痛子心切,转而生恨。她把怒火倾斜到了羽宫音身上。虽是天降流星,但丽姬夫人发疯般地坚信……没有羽宫音,他儿子绝不会落下残疾。
于是她散尽私财,用仅存的几只耳目,编织了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说法。
而这说法则随着“神秘”的梁国特使的到来而渐趋于高潮。最终传到了凌仪本人的耳朵里。
就在这不安的流言肆虐之时,凌仪收到了苇原城百叟宴的请柬。
带信的人说羽宫祀疆会在宴后单独接待他。
百叟宴是苇原城的庆典之一,年年都会在这个时候举办。此次苇原叛乱震动四方,苇原国南境的陈国蠢蠢欲动,再加上梁国的北蛮之役……如此多事之秋,苇原不忘举办这样一场庆祝长寿的宴会,使梁国特使与苇原国主共聚一堂,自然也有一种共克时艰,力图永治的意义在里面。
这样的邀请,凌仪当然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
百叟宴当天,长寿老者与群臣共聚一堂。丸山建司作为卫队长,负责宴饮宫室的内外防御。由于之前的表现,他被提拔为羽宫祀疆的贴身内卫。
傍晚时分,上百张桌案在大殿内排成两阵。琼酿佳肴,华灯盛乐,不在话下。
到了后半场,羽宫真才带着羽宫音出现在众人眼前。
母女都是普通的宴饮装束,没有仪式感的蚕衣轻如薄纱,内里的白衣隐约可见……秀态丽姿,宛若天人。二人在羽宫祀疆两侧的桌案坐定后,开始接受殿内众人的敬礼。
由于老人较多,行动不便,这敬礼也不过是微微鞠躬。但新旧两代神女同时登场,在苇原尚属首次。通过这次晚宴,羽宫祀疆希望能重建苇原人对神女的信赖。
可酒过三巡后,座里一位百岁老人费力地站了起来,对国主拱手而拜道,
“其实……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有件事需要烦劳国主。”
羽宫祀疆有些好奇,于是问道,
“老人家但说无妨。”
那老人身着蓝色粗布衣,看上去已有些老旧,不时用宽袖去擦额头上的汗,显得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到,
“敢问八月初三夜的火流星……究竟与建命星道,有无关联?神女大人果真召下了天上的星斗吗?”
羽宫祀疆面露难色,城里的流言……他也早有耳闻。原本他可以对这流言置之不理。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德高望重的民之长者向他发问,实在让他无法回避。
不过这种疑问也可以理解。天象示警,人心惶惶,又迟迟得不到官方的解释……所以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他接下来的回答将成为苇原城最具权威的解释,实在是马虎不得。
“老人家无须多虑。”
羽宫祀疆尽可能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安抚道,
“命虽天定,但事在人为。纵使天象有劫数,也可以修德而化。而且我可以保证,建命星道从未发动。至于神女羽宫音……”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旁边沉默不语的小音,稍微犹豫了一下,
“或许确有新的神力觉醒,梁国特使此行,便是前来查证的。”
言罢大袖一挥,甩向坐在离羽宫音不远处的凌仪。
凌仪始料未及,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这是他第一次出使,而且本来也不擅长外交辞令,只好站起来拱手作揖,忙不迭地向周围的人躬身行礼,同时面带微笑,以免场景太过尴尬。
可接下来的事态显然失控了,
“真有能移星换月的神力?”
“天象随人动作而变……这,这岂不是乱了套?”
“天下不是真要大乱了吧?”
“我苇原从未有这样的神力,新神女怕不是妖怪?”
……
这些老者都或多或少地与苇原宫廷关系匪浅:宫廷用具的匠人、名闻当世的隐者、告老多年的老吏……都是生在苇原,也会老死在苇原的人。
平日里国主优待甚隆,敬为长辈,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而老人疑心重,也更愿意信天象一类的玄学,所以不一会儿便七嘴八舌地传开了。
可“妖女”一词,无意间戳动了母女的神经。羽宫真面色阴沉,隐忍不发,羽宫音也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羽宫祀疆见状,顿觉自己失语。
也是他太想隐瞒事实,干脆把这“天象”当作羽宫音的神力,没想到话一出口,反而让羽宫音有了化身“妖女”的危险……他面露难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太宰野田悠仁同样年登花甲,以他的威望,说不定还可以说服众位老者,可他今天偏偏告病缺席。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之时,一个声音突然自殿外响起,断断续续,气喘吁吁,
“如若……如若火流星……真,真是新神女所降,如此影响我……我苇原气运,涉及一国……甚至寿疆的百姓,难道国主您就……就不示以奖惩吗?”
凌仪随众人向殿门处看去——只见来人一身白衣,老态龙钟,光是站着都让人害怕会随时倒下,但那人竟颤巍巍地跨过高高的门槛,拄着檀木拐杖,一步一进,缓缓走来。
正是被烹杀的千田尚信的八十岁老母,赐号吉泉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