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山之乱后,吊死问孤的事自不会少,而千田尚信的情况却有些特殊。
在所有需要抚恤的死者中,千田尚信无疑是死得最惨的,也是最引人争议的。
神女神通广大,为何竟让苇原臣子如此惨死?说什么“一怒之下才出手”……不免有些倒果为因。
究竟是盛怒之下驱使神力解救众人,还是没有神力才导致千田尚信惨死?如若细想,那羽宫家只会越来越心虚。
羽宫祀疆此前亲**问了泪眼滂沱的“吉泉夫人”,但百叟宴没有邀请她到场,也是为了让众人尽可能地遗忘千田家的事。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千田尚信的死对“吉泉夫人”的打击犹如晴天霹雳,在这一点上,她与即将丧子的丽姬夫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相比于丽姬夫人的迁怒,吉泉夫人是矛头直指。
因为在吉泉夫人眼里,苇原人在神女眼皮底下被外人杀掉,本就是不可容忍的。苇原大臣在神女眼皮底下被羽宫家的人杀了……便更是令人发指。
千年传承不仅给羽宫神女族刻下保护的基因,也给苇原人刻下了理所当然的思想印章。
所以当羽宫音以一种超越苇原常识的方式破坏了这个约定之后,整个苇原都在暗流涌动。
总之,纸是包不住火的。
“老人家身体抱病,远来不易,快赐座!”
羽宫祀疆赶忙让殿内侍从先扶吉泉夫人坐下,也借着这个当口,苦思应对之策。拖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说道,
“火流星究竟是不是神女所降,其实有待查证,梁国特使此次前来正是为此。我也不能仅凭天象就给神女定罪。”
吉泉夫人在座上费力地喘气,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
“老身……只是不明白,我儿非死不可吗?神女能降下天罚,却独独救不了我儿吗?”
大殿之内,群臣也好,百叟也罢,全都默然不语。凌仪嗅到一丝危险,恍惚中似有一种隐隐的不祥之兆在心头笼罩。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偷偷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一个老迈而沉稳的声音从百叟的后座响起,
“元德二十三年七月初九,武皇出游,夜见飞星过天,金尾烧云。三日后,梁皇祖乾文暴毙,举国发丧。不久,武皇亦崩。”
身着黑衣的华发老者哆嗦着站起身,怀中抱着一本本泛黄的书卷,从殿侧的桌席中飘摇而出,一边走,一边费力地背着。
“灵寿三年五月十四,苇原白昼见星。其大如斗,烈焰万丈。光被日月,摇曳而东。是岁大饥,梁国内乱。流民四窜,北鄙不宁。”
羽宫祀疆、羽宫真,当然还有羽宫音,此时皆如坐针毡,
“灵寿十七年八月秋,赤梁出虹,上冲云霄。十月,梁冥帝刑宰相,冬无雪。十一月,南国三道相约而反,兵祸不止。”
老者背到这里时,已把怀里的古书尽数摊在地上。他双膝跪地,朝羽宫祀疆的方向俯首叩拜,
“臣敢以死谏,火流星坠,其兆大凶。羽宫音虽皇家血脉,恐日后必为妖异事。乞能除之,则苇原幸甚,天下……幸甚!”
骤闻此语,凌仪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匆忙中看向羽宫一家。
有堂兄在上,是羽宫真能沉默至今的唯一理由。
与母亲羽宫凉子不同,她并不深爱苇原人。在羽宫真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便受尽苇原人的白眼。
人们说她比不上母亲,神女族衰弱了;说她感情淡漠,与苇原人不亲近……总之从童年时代开始,这种风言风语就一直萦绕着她,直到潜移默化地印在她心里。
她和羽宫音一样,神力觉醒得很晚。如果没有母亲毫无保留的爱,她撑不过成长期那段难熬的日子。
所以如果不是凉子的教诲,羽宫真其实连神女的职责都不愿履行。
现在听了这个老太史的话,她冰冷的眼神底下,早已波涛汹涌,不可抑制。
“按你这样说,是不是天上有动静,我羽宫家就要死一个人担责?你们拿羽宫家当什么……祭天的牲畜吗?”
“住口!!”羽宫祀疆厉声喝止,心里暗自叫苦。
羽宫音是羽宫真不能碰的一根软肋,更何况是要杀她?
虽然这种情况他从未遇到,但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起冲突。群臣百叟俱在,如果把握不好,今天很可能成为苇原羽宫家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凌仪看在眼里,知道事情闹大了。
他其实也没想到,苇原城里的流言竟会让今天这场百叟宴险象环生。可事到临头,且不管羽宫音的神力是真是假,必须先想办法帮羽宫家把汹涌而来的谣言按下去!
梁国北边已经不宁,内部也是波诡云谲,若抵御陈国的苇原再乱……大梁处境简直不堪设想。
“列位!”
想到这儿,凌仪毫不迟疑地起座,向众人拱手。
“本人姓凌,名仪,现属梁国匡正司。匡正司想必大家也有耳闻。其职责便是‘清理异象,评断善恶,臧否人物’。此次天象是好是坏,究竟是不是神女所降,若真是神女所降,苇原又该如何处置……一切都须待我大梁发正论,净浮言,国主才好做决断。”
听闻此语,殿内又开始窃窃私语。
现在这种声音对座上的羽宫音而言,简直就像是诅咒。
从明觉之死开始,她的心里便出现了一个“黑渊深潭”。外婆帮她烧死了明觉,母亲为她瞬间砍掉上百人的头颅,还有刚刚那个她根本就保护不了的千田尚信……
真相她知道,自己并无神力。
但一切都不得明朗,那“黑渊”里放得就是母亲和外婆为她犯下的罪业,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们对神女族的恐惧。
她隐约觉得,总有一天,这“黑渊”会爆裂开来,吞噬自己,甚至吞噬羽宫家。
苇原大业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敢吐露,更不敢为自己辩解。
她只觉得那“黑渊”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她如同受惊的小鸟一样端坐在坐席上,动都不敢动。
此时她给人的感觉已不是高高在上,而是猎物被吓得失去知觉后静待死亡的姿势。
而那人言汹涌的“黑渊”则幻化成一条阴森可怖的巨蟒,正张开獠牙血口,要将她一口吞下。
就在她开始止不住哆嗦的时候,一个声音止住了众人的议论,
“梁国特使所言正是。但群情汹涌,我羽宫神女没能救下千田礼官,实属失职。为了澄清谣言,布扬正论,也为了向苇原人表示我羽宫家的诚意。明日起,特命神女羽宫音前往武皇山鸣天神社,禁闭思过,直到梁国特使完成调查,再做处分。”
老太史抬起沉沉的头颅,仍然跪在地上,眼睛里透出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先是看着羽宫祀疆,随后又看了看旁边坐席上的老兄弟们……最终和众人一起拜道,
“国主英明!!”
……
是夜,苇原百叟宴,君臣不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