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住,千万把住啊你!”
“你好重……啊!”
在元宫顶部的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羽宫音正吃力地抵住一块儿一人高的木墩,木墩顶上有两个小孔,正好卡住梯子的两脚。
长长的梯子又正好卡在两根锈迹斑斑的圆形导轨之间。虽然卡得很结实,但凌仪在上面爬的时候,仍然是一颤一颤的。
凌仪又高又瘦,却没想到自己会把这木梯压成这样。
“没办法……谁让这里只让我们两个进来。”
凌仪一边说着,一边脱离木梯,渐渐顺着两个圆形轨道向上爬,不过越爬越窄,甚是危险。好在顶部的交叉点恰好在视野之内。
“那……那就不能我在上……面吗?”
为了防止木墩滑走,羽宫音现在干脆坐到了地上,背靠着大木。
这里四周都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当然不能啦……”
那圆轨看上去也不过两掌宽,他如同演杂技般,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趴在上面,屁股撅得老高,正腾出手来翻看一个小本儿。
“你现在是待审之身,我是来定你罪的。我得亲自看这些地方。”
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响在大堂里清晰可闻。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好在视力不错,他眯着眼看向那最后一个要查的交叉点,
“风雷腾蛟……气若喷云”
他小声嘀咕着,一会儿看看那个点,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小本儿。
千百年间,建命星道一直呆在这间没落的房子里,一动不动。
命运之环在当年停驻时的每一个交叉点都被梁国太史记下。
四十六处纵横交错的环轨互相重叠成上百处交叉点,编纂而成凌仪手中的这本谶册。
验看建命星道,也是匡正司此次交给他的任务之一。
“好没好……啊!”
羽宫音催促到。
凌仪那边却久久没有动静。
几百个点已经都查完了,羽宫音的嫌疑可以洗清了。但一句句批语读下去,凌仪却若有所思。
舞云公主消失后,人间无人再知建命星道的用法,这谶册也不过是史官根据舞云公主留下的笔迹整理而来。
既然无人知晓用法,那这建命星道又何以判定是否发动呢?
只看那交叉点的位置是否变化吗?
变了就能使天下大局横生变数?
环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干支,有的字已经看不清,只能凭前后内容粗略判定。
凌仪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觉得这谶册十有八九是用来唬人的。里面可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舞云公主所作。而且也并不一定就是占卜运数之辞。舞云公主写这些文字的最初目的已不得而知,但这本谶册的目的却非常明显。
那就是让建命星道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对于这个千载不动的大家伙,梁国官方早早就记下了所有可能的交叉点位,又给每个点位下了类似批语判词的东西。
既然一千余年未发动,那就一千余年未证伪。而由于千余年前梁冥帝暴毙,这一次“应验”又使得每句批语都有成真的可能。利用官方语言将解释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进而“锁住”这难以捉摸的运数。
于是一个沉默千载的铁块儿,就这样和梁国官方“讲和”了。
以一种任人注解的姿态。
由于羽宫音在下面叫苦不迭,凌仪渐渐地回过神来。
“已验看完毕!请神女殿下放心。”
他渐渐趴下梯子,嬉皮笑脸地说到,
“建命星道纹丝未动,神女殿下的嫌疑可以洗清了!”
听闻此语,羽宫音终于松了一口气。
凌仪顺着颤巍巍地梯子一步步地踩下来,在大堂中泛起吱呀呀的声响。
烛火在四周摇曳,蟋蟀在泥土里鸣动。两个人的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对着眼前这个千年来纹丝未动的铁疙瘩,两人心中都有一股莫名的敬畏。仿佛它抖一抖,天就会塌下来。
而此时此刻,确实有一个人……正隐隐牵动着天命的起伏波澜。
在大牢内,羽宫继明倚石墙而坐,正盯着昏黑的烛火发呆。
劣质的烛芯儿流淌出深黑的细烟。一如他此刻内心不断涌动着的黑暗。
吱……
外部的狱门被人轻轻推开。
狱卒的呵斥夹杂着铁链摩擦的声响,羽宫继明闭上眼,咽了咽口水。
扑通一声响,犯人被扔到他隔壁的空室,如同死了一样,再不发出一点儿响动。
这间地牢只有这两间屋子,都是关押死囚的。旁边这间屋子迎来送往,不知已送走了多少人。
只有他这里……一直是他一个人。丽姬还没有放弃他。毕竟是皇亲国戚,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理所当然的……每个走过这里的反贼都会恶狠狠地骂他、羞辱他、诅咒他,然后身赴黄泉。
他失了双腿,气血失调,又整日充斥在这种谩骂声中,如今脑子里无时不刻不是这种声音。
而此人却不声不响,一动不动,这让羽宫继明不禁有些好奇。
于是他侧目而视,对面竟是自己的随从——华引!
华引早已是皮开肉绽,多亏嘴硬,一言不发,才能撑到现在……不过这恐怕就是普通人的极限了。
黑灰色的囚服上渗着血迹,他废力爬向羽宫继明的方向,双手把着木栏,半个身子拖着地上,看了半天,终于大笑。
在印象里,羽宫继明从没见过这么放肆的华引,但虚弱使他面无波澜。
“羽宫继明……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哈哈,也有今天!!”
空荡荡的地牢里回荡着华引的怪笑,狰狞而不祥。
“你……恨我?”
羽宫继明惜字如金,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你说呢?老子从小跟了你,任劳任怨,每天都要被你训上几次,还得像狗一样摇尾巴,为的不过几餐饱饭,几顿肉,你倒好!!”
说到这儿,华引剧烈地咳嗽起来,
“偏要造反!连累着大家一道升天……我呸。”
他不禁哭出了声,但也没多少力气,哭得如同苍蝇。
“没那个命却偏要做那个人……我哄你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写写画画,不也是一辈子?要死……也别连累我啊。”
听闻此语,羽宫继明开始发笑,初时很小,后来肩膀开始起伏,笑声也越来越大。
华引就一直在哭。
死牢昏烛,半笑半哭。
“笑个屁!”华引抓了块儿石头撇了出去,打到了羽宫继明的右脸。
而这公子哥被打得动了一下,然后就还是继续笑。
“你笑你活,我哭我死。反正是死,不如撒气!”
说着便不停地朝羽宫继明这里撇土块儿,有中有不中,但继明毫不躲闪,任打任骂。
羽宫继明打算咬舌自尽,就算能活着出去,他也已是废人。被打被骂也该有个头,就拿“华引”……作个结吧。
“二十载人间,丹青文章,紫金印绶,仍觉天相负。”
他大声朗吟,似乎要唱到气绝身亡。
华引先是被吓得一怔,回过神来,又接着朝他撇土块儿和烂草杆。
“曾唤梦里八皇,不过尔尔。投鞭断水,饶裕黎庶,尽为掌中物。”
说到这儿,脸上又被砸了一下,他身子一晃,倒在两堵墙的夹角上,在草石飞溅中
接着大唱,
“轻矢石,舞狼烟,也曾拟雄主。怎奈何……怎奈何……”
气力不济,身脑俱困,词穷不可续矣。
“怎奈何,怎奈何,怎能奈我何?糊涂僧,糊涂塔,袖里有嵯峨。”
一个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声音接过了羽宫继明的断词。
继明和华引两个人这才发觉,头顶地牢的门……被打开了。
咚——咚——咚
木鱼声安详地让人发毛。
只见一个黄衣瘦僧,须眉皆白,手拿着一方木鱼,缓缓下阶,走入这地牢。
他慈眉善目,如化春风,对濒死的羽宫继明说到,
“施主百年之后,再吟此诗……亦不为晚。”
“你……你是何人?”
黄衣老僧朝着继明双手合十,木鱼木锤很自然地悬于空中,缓缓说道:
“施主尚有未了事,老衲特来此地,引渡有缘人。”
狱内两人此时哪里知道。在老僧的背后,在狱内高阶之外的苇原死狱之中,尽是残肢碎肉。
陈王拜妖,祸引寿疆。
此时此刻,陈王“豪杰馆”的三路人马已分赴苇原死狱、鸣天神社与苇原宫。这老僧……便自成一路。
另外两路,一要“建命星道”,二要羽宫祀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