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原死狱,坐落于苇原城北四十里处,刑场则在苇原城内正北。所以择时问斩,可以就近入北门,供往来观刑。
北门名为“卫极门”,以其通路可以跨山间驿道,直通梁境,而苇原国都在此,以身翼蔽,故而名“卫极”。一来确有御卫皇极之志,二来更带拱卫大梁之意,因以得名。
但坊间流传最多的叫法还是“观刑门”。
其实在羽宫祀疆之前,历代大君会在城外天驹河设刑场,置百官席,择天时,戮重囚。
而羽宫祀疆则更重刑杀,对于这些死囚,欲刑之以示法威于四境。便在城内大张旗鼓地设立专用刑场,而且会在处刑时历数罪状。
“观刑门”便由此而来。
而此次羽宫继明的叛乱是羽宫自家的家事,多少使羽宫祀疆的面子挂不住。再加上丽姬多方打探,百般阻隔,这才拖延至今日,使“豪杰馆”有了可乘之机。
眼下这黄衣老僧虽然干瘦,想不到背起羽宫继明时竟不费半分力气。
“陈王要我一废人……何用?”
羽宫继明在他背上问道,
“羽宫血脉,既是苇原正统,又能使群妖拜服,陈王欲南连断桑,北吞苇原,以窥梁室。皇子任重道远,何谓无用?”
老僧人边走边说,一步步升上高阶,临门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又问道,
“老衲方才驻足门外,知此人辱皇子太甚,皇子有所想乎?”
言罢转向华引,这华引此时战战兢兢,不敢发再发一语。听闻老僧此言,顿时慌了手脚。也不顾自己拖在地上的后半身,只是连连叩头。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饶小人一命!!”
额头淤青渗血,粘上了碎草。
羽宫继明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问道,
“愿随我去吗?”
“啊?”
这一问让华引顿时不知所措。
“你留在这里也是死,索性跟了我,管他是妖是人?”
华引听闻此语,毫不犹豫地磕头到,
“小人愿去!从今以往……鞍前马后,再不敢有二心!”
整个身子趴到地上,活脱脱的一个“五体投地”。
羽宫继明稍微停顿了一下,又向老僧问道,
“大师您意下如何?”
黄衣老僧笑道,
“施主真乃宽宏大量,那我便送您个人情,也捉他同去。”
言罢大袖一挥,罡风一道,震碎狱门。
“小儿尚能行否?”
“没……没问题!”
华引咬着牙,强撑着站起身来,于是三人相继出狱,走过那满地的死卒,掠过血迹喷溅的石墙长道,灯火忽暗忽明,恍惚若鬼魅,便如潜行于阿鼻地域,叫人不寒而栗。
终于到了露天地,眼见这满庭枯树,抬头又有万里银河,清澈空灵,却是个萧索凉夜。羽宫继明和华引顿有重生之感。
忽地腾空一起,这老僧竟似腾云驾雾一般,背着继明浮空而起,华引也在浮在他周身,控制不好力道,连连转圈,惊呼不止。
三人便如同夜枭,在一片静谧死寂中融入了寒空。
老僧飞行多时,却忽然停住,转身回望苇原城。不夜城此时还灯火通明,从空中下瞰,便如同黑水河中浮出一片金光闪闪的枫叶。
“施主再好好看看,此去将风云骤变,不知何时还能重归故国了。”
羽宫继明闻言,内心不禁一阵酸楚。身旁的华引也终于控住了身形,默默地打量着灯火通明的苇原城。
三人驻足天畔许久,直到地平线处微微泛紫,才撤身离去。
比及落地时,除了那黄衣老僧,羽宫继明与华引皆不知身在何处。只见密林之中开出一块空阔地,停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四马并御。坐在前面驾车的乃是一个身形肥硕的壮汉。
这壮汉听到三人落地的声响,回身一看,却并无话语。他面相凶狠,只打量了一下继明和华引,又看一看老僧,然后朝老僧挥了挥马鞭,又指了指马。
在继明看来,这只是普通行商的打扮,而且还算是最寒酸的衣着……根本不会有达官显贵搭理的那种,只能做穷人的买卖。
那老僧也无话,只是对他鞠了一躬,然后便带着二人坐上后车。
想不到这车开动时,竟也是天马行空,四龙并驾,于是一行人再次浮空,并快速向南方驶去。
老僧在车中坐稳了身子,便又开始敲他那木鱼,闭幕凝神,只有眉须被乱流微微搅动。
华引伤情重,又硬挺着挨到这里,此时已经晕厥。倒是羽宫继明还有些精神,竟跟这老僧攀谈起来。
“刚刚所过之处,尽是断肢残躯……大师既然身归佛门,如此杀生,岂不破了戒?”
老僧依然闭目,木鱼依然在响,
“贫僧正在为他们超度。”
“一边杀来?一边超度?”
羽宫继明率性一问,脱口而出,旋即后悔。也不知这老头儿怒不怒他,会不会就地翻脸。
“本来不该如此。但杀他们的,其实不是我。我只是这杀人之物的外皮而已。”
羽宫继明一时愕然,
老僧一边敲木鱼,一边念到。
“我本善僧,乃地藏菩萨门下弟子。尊佛祖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于是凿空骸骨,尽弃法器,封印了三个只知杀生的上古巨妖。这木槌里,封有一妖,木鱼里……封有一妖,老衲这形骸之内……亦封有一妖。”
羽宫继明听闻此语,知道老僧如此来历,不禁汗毛倒竖。他虽然极少出宫,称不上见多识广,可也算博览群书。这样的妖怪……他真是头一次耳闻。
突然想起什么来,不禁试探着问道,
“果如是……那您?控制得了这三只巨妖?”
“当然制得住,否则施主焉有命在。”
有句话……羽宫继明不知当不当问。
可他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好奇地问道,
“既然收放自如……那这人……不还是您杀的?”
话音刚落,木鱼不再响了。老僧缓缓睁开双目,不再闭目凝神。
“这话要说起来……可就长了。皇子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妖是妖,我是我。若无我形,此妖必狂。它们毫无目的,只知杀戮。若非我舍形骸以驻之,恐怕再无此人间了。”
羽宫继明故作镇定,又恭维道,
“大师……大师真乃得道高僧,当世无比!”
“唉……”
黄衣老僧长叹一声,忧心忡忡地说道,
“若真只有我一个,自是再好不过。只可惜百妖祖庭——断桑之域,如我者,尚有四僧。我五人同为‘死相佛’,以镇此海外妖土。可此次陈王拜妖,乃是得了大妖之命,连我等都不得不动身参与啦。生灵涂炭,在所难免。希望皇子以后也能潜心礼佛,多做善事,再加上老衲等晨昏超度,或可弥补万一。”
羽宫继明内心战栗已极,只连连称是,不敢再多言语。
烈风呼号中,木鱼声响彻天际,飘向那陈国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