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不足久驻,疾呼云上青仙。天上且待百日,沽酒与君邀欢。穷庐有小子,朱楼看大人。白鼻踏爽风,凛冽乌鱼出。钱尽评封还宿债,满街尽是游侠儿。大人大人冠在否?在也复问头在乎?十载功名搏此身,亦当惜命惜良人。踏骨只道穷当死,灰飞不见天家焚。
《盛名堂神乐·狂夫章》”
寥廓远山传来一阵悠长的鹧鸪啼叫,不过很快便消融在元宫传来的铿锵之音中。
院众和工匠正忙着给这里“打补丁”。特制涂漆发出的淡淡幽香四处飘散,金朱相杂的庭柱和梁椽被褪去了原木的朴拙,瞬间焕然一新。
羽宫真穿梭于神社各处院落,对院众们经过时的问安一一回礼。
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尘不染的白衣缀着鲜红的裤裙,看上去简约而精练。她穿过一干人等,直抵内宇元宫,又轻快地闪入元宫一旁的一条略显幽静的小路里,消失不见。
有好事的院众朝那边望去,低声议论着,猜测神女殿下此行的意图。
包括羽宫家在内,苇原城的人都很少去找月原老人,他就住在神社后山。
一阵秋风刮过,元宫后的山林婆娑鸣动,黄与红交织的脆叶悄然坠落,在空中磕碰处窸窣的声响。
羽宫真踩过的石子虽然细小,但硌在脚掌上的感觉仍然很明显。
这条狭长的小径坡度不小,在枫林掩映中若隐若现,伸向月原老人的住处。
随着地势渐趋平缓,羽宫真看到了远处的茅草屋,和套在外面的一层简易篱笆。
院门是虚掩着的,一条幼犬正好奇地盯着她看,颈圈儿处的皮革早已变色了。
“汪!汪汪!”
羽宫真推开门走进院子,小狗一边叫一边慌张地退向自己的窝。
和上次来时的老狗一模一样,应该就是它的幼崽。
“真是稀客”
羽宫真循声望去,只见月原老人正抱着劈好的柴火,站在通向屋子的小径一旁。一身灰布衣裹着干瘦的身躯,浓浓的白胡须使整个人显得飘然洒脱。
羽宫真缓缓弯腰行礼。
“见您身体康健,甚是欢喜。”
……
古旧的茶壶嘴里咕嘟嘟地吐出热流,两个人在屋里相对而坐,隔着一张圆木桌。
桌旁就是那个小茶炉……火马上要灭了,茶却刚刚好。
月原老人端起壶来,各沏了一杯。
浓褐色的清泉里倒映出羽宫真的面影。
羽宫真按礼饮茶时微微闭目,凝神静思。
这片刻的宁静让她很是享受,与即将风起云涌的寿疆大陆的未来相比……简直泾渭分明。
她真不想打破这安宁,又犹豫了许久,方才开口道,
“婆婆让我来找个人……”
月原老人此时正端起壶来,看着泥炉里红黑相间的草灰,
“后山洞窟里,除了那人,再没别人了。不过以他现在的状态,我怕并不能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事,他的狂病……还没治好。”
月原老人终于放下茶壶,端坐着看向羽宫真,
“您误会了,我们并不是要打探‘宵帝神镜’的下落,只是一个历史掌故,以那人的学识,应该不会徒劳无功。更何况……他就来自那个时代。”
月原老人并不答话,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今日之苇原……又何必对千年前的事穷追不放呢?”
再开口时,月原老人的语气里已有一丝隐隐的不快。
羽宫真无奈,只好把铁人破石而出,凉子与之定约的事说给他。
月原老人叹道,
“千百载内,横空出世之人,不知凡几。纷纷扰扰,各有所图。似他这般,倒也称奇。‘天树’一事,也是那人的一点执念,想来应可以一问。不过……”
月原老人只停顿了一下,摇着头说道,
“你们得来山里找他,以那人现在的状态,不可能下山的。”
“这都好说。只是……”
羽宫真忙不迭地回到,母亲如今病危,想到现在能了却她一桩心事,她自然连连应允。却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踌躇了许久。
凉子之前嘱咐过他,不要多问月原老人,不然很可能被因果反噬。只是苇原如今风雨飘摇,强如她辈,也忍不住想从月原老人这里打听些什么。
“苇原最近很不安稳,虽然深居山中,想必您也能感觉得到。”
月原老人抿了抿茶,静静地听着,外面的狗有些不安分,链子一直在晃动。
“内亲生叛,是我等家教不严。可如今妖异勾结强陈,奇袭都城,大君险些丧命。兵甲未备,却有盛兵压境。您深知天道……我苇原,亦或寿疆……该何去何从?”
一声凄凉的悲鸣从远天传来,屋子里只有两盏热茶的气流在舞动飞旋。
月原老人至今已享受四百三十载。他不问世事,很早以前就打算老死山间。
被世人称为“活神仙”……可并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当时的苇原国主在他早年流浪江湖时曾有一面之缘,并且在他危难之际收留了他。如今……他在这儿待得也确实够久了。
想到这儿,他放下了茶杯,深吸一口气,徐徐说道,
“廿十亿载,始有木;半之而得鱼,复亿载而得虫。后乃大荣,万类竟发,灵长孕乎其中,不过一类而。至于借器用而填江海,虽为凡夫,亦日奔逐千里,则不过数百载尔。当时踊跃竟劝辈,岂意今日朴拙?勤克惕厉,以抗霜雪妖灾乎?珈蓝杂于阊阖,香火拟于遥古。而危变之不测,又使工巧复生,催今日之人。又焉知来者不能复往邪?如此周环,当知天地亦有极也。”
“果真如此,寿疆而今……又应在何时何世?”
月原老人更不犹豫,脱口而出到,
“春秋坏礼,兵战三变;西元害私,惜哉奇技;而今妖异奋起,以人图人,应在将变之时,当不乏弄潮子也。”
“我苇原如今,何处得弄潮子?”
月原老人闭目不语,
羽宫真看月原老人这般态度,知道不便再问,只得匆匆道别,将至门口时,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句,
“待大君前来,更当与深语。”
羽宫真又行了一礼,也不管月原老人看不看得到。回身推开屋门时,清爽的秋风已有一些砭骨。
她此时还不知道,在这段对话后,已经为苇原整理了百年盛名堂神乐的月原老人,去意已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