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神佛就在他的头顶,他孤身仰望环天诸象,气冲云墟。
“你还有何说辞?”
和蔼的声音如同破云而下的天光,春雨润物,庄严慈悲。
“哈哈哈哈”
他袍服尽湿,已然忘却此时正在如注暴雨之中。
一个趔趄险些摔到,再扬头时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酒水。
“小人!!你有何话说!”
他反问到,伸手指向高天。面浴慈光却披头散发,形若鬼魅。
“不不不不……哼哼!”
顺势栽倒在一旁的井栏上,他靠着白石扶手,兀自说道,
“只有这一刻,我认你不是小人!”
其中一尊大佛的法相俯首而视,光是佛面就如同琼楼压顶,让人喘不过气。
“何出词语?”
咕咚咚——那人又灌了一口酒,东倒西歪地凑上前去,便如神佛脚下的一只乱跑的蚂蚁,
“听好了,我只教你一遍!!!”
声音响震天际,
“明正典刑,方为正道。如不然,纵能治生死,掌刑者不过小人!死鬼不知身犯何罪,活人只觉邪祟猖獗。皆因尔等阴蓄残剥,使人不知为何而刑,为何而亡!”
话音刚落,他终因体力不济,摔倒在瓢泼大雨之中,复转回身来,仰天大呼曰,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神佛光相,在暴雨激起的大雾中若隐若现。
他努力爬起来,向着神佛脚下走去,
“来啊,终于要施我以正刑,说得我瞑目,便不认你为小人……却说我所犯何罪!”
哪成想在雨中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不小心撞到了白石扶手,一个跟头便折入万丈波涛之中。
……
“梁国建极八年夏五月,文帝巡朔州。七日暴雨,河川逆溢。太史朱鱼夜饮未归,有见者言其狂语长桥上,风浪甚急,失身坠湖。
是时风雷大作,激雾如云。唯辨其影,不认其形。但见虹光彩练,飘舞横空。坊间传言,朱鱼滥使宵帝神镜,为神佛所惩……”
——《异疆录》
羽宫真、羽宫音徐行在前,轩辕烈被丸山建司等人簇拥在后,一行人正走在通往后山的路上。
天光和煦,爽风怡人。轩辕烈却没有闲心欣赏这对他而言称得上新奇的美景。凉子和他的第二次对话一直萦绕心头,
还是在那间屋子里,甚至两人还是一样的位置和姿态,只不过少了羽宫音。
“我从来……不打听你们的身份,不过……”
说到这儿,凉子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你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其他人?还有像我一样的人来这儿?”
“果然……他们从不会这么问。”
两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沉默中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你听过这首诗?”
凉子轻声问道,
轩辕烈摇了摇头,不过他又发觉躺在床上的凉子不可能看到自己,于是又回了声,
“没有,这种古体诗在我们的城市已经绝迹了。”
“就算这样,你也应该清楚,你们的根……可还是在地上。”
轩辕烈不明所以,凉子却继续说到,
“人这种生物很奇妙,他可以视同类如己出,也可以视同类如牲畜。这种事说出来会拆穿很多人的遮羞布……其实它就隐藏在你们所说的‘文明’之下。”
事到如今,轩辕烈深有同感。
他犹豫了一下,带着试探性的语气说道,
“你……你曾经去过我们那里吗?”
凉子没有回他,风铃恰到好处地鸣动起来,在叮当的声响中,轩辕烈听到她说,
“宵帝神镜……反正我时日无多,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那东西曾让我爱不释手。我就是用宵帝神镜了解到你们的。”
凉子转过头来,平静地注视着轩辕烈,
“既然你来这儿了,就做好小音的仆人……放心,只要做到这一点,你会梦想成真的。”
她的眼神里既没有杀气,也没有警惕,竟仿佛是相识的旧友一样。
轩辕烈直到现在还搞不明白这种感觉。
一种恍如隔世,却如此亲切的感受。
他只感觉时光在他的认知里已经渐渐模糊,他有限的历史学知识显然无法覆盖这种超越时空的共鸣。
但他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有些一直以来的直观感受,确实被颠覆了。
例如那种身居“文明”地位的优越感。这优越感不是被一种对原始和野蛮的恐惧征服了,而是被另一种异样的文明生态包裹了。
而且这两种文明之间,似乎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时空上的错觉……隐隐揭露出冰山的一角。
在这杂乱的心绪下,轩辕烈和一行人等顺着崎岖的山路来到了一处山洞前。
随着不断前进,潮湿的空气里开始渗出一股草药的怪味儿。月原老人为了治疗那人的疯病,可谓费尽心力。
一行人抵达山洞内部时,那人正在乱石滩里乱蹦乱跳,丝毫不顾已被扎坏的脚掌,手舞足蹈地大喊着,
“神目!神目!我必得神目!”
羽宫真看了看身后的轩辕烈。
不知为什么,月原老人没有跟过来,而是让他们下山后再来找他。面对这疯疯癫癫的家伙,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一段对话。
轩辕烈懂了她的意思,又看向身边的丸山建司,
“让他上前来吧。”
羽宫音轻声说道,
于是丸山建司等人让开一条路,轩辕烈手上戴着镣铐,一步步走近那个癫狂的人。
那人此时正背对着他蹲在前方的乱石坛上,手脚同样戴着重铐,身上是朴素的蓝色布衣短袖,收拾得很干净,只是披散着头发。
“他知道有关‘天树’的事,不过想打听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羽宫真看着这个癫狂的不死废物,补充道,
“他叫‘朱鱼’,是……是个活了很久的人。他刚刚失心疯似的说‘神目’,那便是宵帝神镜,为寿疆三大神器之一,现已流落民间。”
轩辕烈一边听着,一边缓步走近石坛。
直到与那人的后背仅隔一臂之遥,才站定身子,试探着问道,
“神目……神目对你很重要?”
“当然!!”
他猛然回头,铁黑的脸突然转向轩辕烈,脖子发出咯吱的声响,让人担心那里会断掉。
“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神目对一个‘史官’而言意味着什么!!”
“史官?”
现在,轩辕烈算是知道了他的身份。
“主公暴毙时!我看到了,我才会这样记!!”
说到这儿,他又回过头去,自顾自地说到,
“不管别人说这多么鬼扯,我还是会这样记!!因为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是我看不到却又不得不记录的,而且这些事会占掉我大部分的时间。起初,我为了那少数我可以保有的真实……那些亲眼看到,亲身体验的真实,那些宝贵的,将在时光之河中带有我生命之热度的真实……忍受了不得不记录道听途说的痛苦。直到我遇到了它!!它真乃史家之至宝!”
他情不自已地站起来,向前走着,双手高举,去够洞顶透进来的一丝微光。
浑厚的声音微微颤动,在整个洞窟内震荡回旋。
“我或许明白了……那是一面……让你跨越古今,无视阻隔的镜子?可以让你耳闻其声,目睹其人?”
通过和凉子的对话,还有这人的描述,轩辕烈隐隐窥见了那东西的一些功能。不过为了让对方听得懂,他不得不绕了个圈子。
那人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背对着轩辕烈继续说到,
“我喜欢那些秉笔直书的史家用‘镜子’给我留下的荡气回肠的故事……可我,我记不住时间,记不住地点,记不住人物的名字!只记得我认为的那精彩!!只记得那热血沸腾的一刻……所以我被同代史家斥为异类。我印象里没有名字所代表的真实的人,只有甲乙丙丁等等……我只知道甲对乙做了什么,丙又对丁做了什么,当时是如何地大义凛然,如何地卑鄙龌龊,如何地深谋远虑,如何地荒淫昏聩……这些我都记得。但我没有一丁点儿他们所说的‘真实的……记录’,然后!!”
他似乎稳定下来了,一边走路,一边小声嘀咕着,直到说至此处,他突然停住,情绪似乎又激动起来了,就连身体也不停地颤抖,苦笑着说道:
“然后他们竟然说……竟然说我,不真实!?可那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他蹲下身去,丧气地捡起石子,恨恨地向石坛外不远的一处水泡扔去。
听到这儿,轩辕烈的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断。
脑子里仅有的一点儿在纳根帕克学到的历史知识飞速涌现,一个一直以来都作为纳根帕克公民所应知的词汇浮现心底,
“隐私”
在纳根帕克,没人不知道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掀翻了此前的西历社会的统治根基——信任。
所以当听说“记录真实”这样的字眼时,轩辕烈敏感地捕捉到了这样一种可能。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会是用它……去记录你的同代人了吧?”
骤闻此语,他立刻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轩辕烈,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有何不可!”
语气简直不容质疑。
“既知有无所不包的神目,既知有无所不能的视角,既知有无所不至的真实!”
他张牙舞爪地跳了起来!
“何不发扬光大我史家!”
一声暴喝炸裂开来。
轩辕烈盯着眼前这个疯子,一时间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