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元礼一行人走后,春秋寒暑,到了第七个年头,梁帝大病。
程玉清乘机进言,说为天下考虑,请圣上重服长生肉引,梁帝虽然坚决推辞,但心中礼拜神仙的意志,已经动摇了。
朱鱼身为太史,也经常服侍于皇帝左右,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朱鱼的恩师,司徒亮乃是炎泽司徒昭的后人之一,自朱鱼幼时便教授他往古百家之学,却不成想这学生并不安分。除了大梁太史平日里应该做的观天和记录,竟然也热心于插手当朝政争。
司徒亮经常数落朱鱼,可朱鱼却总在心里憋着一口气。虽然表面上对老师恭恭敬敬,内里却暗自和师父较劲。
就拿梁帝服用长生药一事来说,老师司徒亮是坚决和宰相张本问站在一起的,可朱鱼更倾向于程玉清。
朱鱼的想法比较激进。关于历史,老师说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要写到底,朱鱼则渴望知无不言。关于长生药,满朝文武……包括部分三司人士,都认为拿人肉做药乃是欺天之罪,朱鱼却认为只要能够长生,哪怕只是延年益寿,吃人肉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本就是些罪人,百官又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奈何他人微言轻,虽然可算做梁帝心腹,所说的话却没什么大分量。也就是在这时……白鹤仙尊找到了他。
朱鱼平日里颇爱游逛市井,喜听坊间传言,关于宰相府里那位“出谋划策”的白衣秀士,自己早就想一睹真容,却不想对方竟自己找上门来。
二人一见如故,在很多方面意见相合,都醉心于术,鄙视什么礼法正道。
打那之后二人便尝尝聚会游玩,不在话下。
话说回来,自梁帝大病之后,朱鱼忧心忡忡,和白鹤仙尊游玩时也经常闷闷不乐,在‘好友’百般探问下,才道出了心声,
“我为圣上龙体和大梁江山考虑,还是觉得……吃几个罪大恶极的将死之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奈何人微言轻,连程司命的话圣上都听不进去,更何况我呢?”
说到这里,朱鱼烦闷不已,一脚将深潭边的石子踢到水里,旁边是水沫飞溅的瀑布,石子没入其中,连点儿波纹都没有。
白衣秀士在岸边沉吟半晌,终于应道
“我有个法子!只是……”
“有法子便好!只是什么?”
“只是一旦事成,希望朱兄能为我办件事。”
朱鱼看着白衣秀士,身边的泉水正发出哗哗的响动,水雾弥漫之下,一切都显得不再那么真实。
“你给我‘神目’,本就是有大恩于我,这件事我还没有谢你,现在又帮我出谋划策,我本就欠你个人情,什么事……但说无妨!”
这所谓的“神目”……便是白鹤仙尊赠给朱鱼的“宵帝神镜”。这“宵帝神镜”共阴阳二镜,梁帝手中为阳,朱鱼所受为阴。只是这时的朱鱼还并不知道……梁帝也手持此镜,且二者功用略有差异。
关于朝中的神镜,当时除了梁帝,只有宰相和朱鱼的恩师知晓。
白鹤仙尊告诉朱鱼:这面镜子可以博古通今,用浮光之象帮朱鱼找到他想知道的历史真相。
朱鱼起初还不信,将信将疑地按照白鹤仙尊指点的做……想不到竟真的可以下看凡间百态,上窥龙颜所在,当即爱不释手。
收他如此厚礼,还要帮自己用计,朱鱼当然感激不尽,当即应允,谁料这白鹤仙尊却拱手道,
“现在还不能说,也没办法多说,只能看朱兄您到时候还能不能信守今日之言!”
“你这人……话都到嘴边,却还是卖关子,真是不痛快。好吧,我便答应你,你随时可以跟我说,我朱鱼也决不食言。”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撇出一块石子。看着一连串的水花,好奇地问道,
“你有什么法子?”
“伪经做旧。”说着,他掏出怀中一本已做好的‘古籍’,朱鱼将信将疑地接过来,
“只要将此书混入匡正司的藏书阁中,供梁帝御览,贤兄必能得偿所愿。”
朱鱼双手端着这本古旧的残卷,皱着眉头说道,
“圣上倒确实颇信古事,不过只是这么一本古书……就能让圣上回心转意?”
不料白鹤仙尊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到,
“贤兄打算谏言梁帝罢饮‘承露’,我便为贤兄出这办法。我在此敢向贤兄保证,梁帝必能罢饮承露,只希望贤兄莫忘了今日之约。”
朱鱼看着白鹤仙尊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禁翻看起手里这本古籍,嘴里嘟哝着,
“哎呀,真是啰嗦,我说了不食言便绝对不会食言,话说回来,你这里究竟有什么……”
再抬头问时,白鹤仙尊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朱鱼拿着本书,在满布青苔的岩石上东张西望了。
……
“你照他说的做了?”轩辕烈有些好奇。
“唉——”
朱鱼长叹一声,
“我当时就差多问他一句,只要他告诉我这书里到底有什么话能使梁帝回心转意,我绝不会偷偷把它塞到匡正司里。”
“承露所饮,皆为神仙屎尿……”
朱鱼自言自语到,
坛下三人默然无语。朱鱼愈发激动了,
“这本是我郁闷填胸,和他喝酒时撒气说的胡话,谁知他便要用!这句话可害苦了张家。”
……
大梁天监八年五月初十,梁奋威将军郑毅大破火驼军,班师北归,梁帝亲为设宴于承华殿。
歌舞过后,君臣正欢之际,不想郑毅当堂禀报军情,言反贼皆称受命于‘神仙’,救苦救世。
梁帝大怒,命宰相与之郑毅辩驳于殿上。
这次辩驳,虽不知今时史书如何记载,朱鱼却是句句记下。郑毅说这帮刁民不知从哪里学到了搜神司的火器,可以连发的钢丸简直媲美梁国军械,而这火器相传乃是皇祖李乾文夜梦天女所授,如若不是‘神仙’相助,凡人怎么会学得通?
张本问则引经据典,说神仙皆是往古得道之士,不屑于天下安危,更不屑于凡人安危。而且神仙尊天修德,怎会干涉凡间事务。
就是这句“尊天修德”,彻底惹火了梁帝,
只见他把朱鱼的那册古书摔在大殿上,大喝到,
“你自己捡来看!”
年已七旬的张本问颤颤巍巍地走到那册古书前,又双手颤抖着拾起摊开在地上的那本书,昏花的眼睛看到那一页写着,
“承露所饮,皆是神仙屎尿,惜哉为帝所饮。”
在梁帝和朝臣眼中,天既是“帝”……如此文字,怎能称得上“尊天修德”?
其实自张元礼失去音信以来,梁帝已经不满张本问很久了。一年前路上传驿告诉他,张元礼人货皆失,他就开始心里犯嘀咕。
直到这次将军郑毅说火驼军打着‘神仙’旗号造反,可谓是催毁了梁帝李益的政治底线。
张本问年近七旬,梁帝也已经年过六旬,而且身体还不如张本问硬朗。这一件件的事挤压起来,再加上一本如此写‘承露’的古书……这一切打破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至此,他再也无法按照父亲的遗嘱,跟这位宰相演什么“君臣相得”的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