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骨头在风中鸣动……
四肢碎裂了,我躺在大地的裂缝深处,看着一线星河劈开深夜黝黑的旷野,顺着那裂痕在我瞳中涂上唯一的一抹银辉……耳边是孤寂的狼嚎,在肃杀中随秋风翻卷。
我仰面朝天,尝试着挪动感觉最正常的右臂,却依然不能移动分寸。长发披散着在肩膀和头顶散开,我能感受到划破的白衣中正渗淌着我的血液。
如若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刻,那么我无论如何也要把那鄙夷的目光从我的灵魂中抠掉。我无法忍受他在崖顶用眼角俯视我时的目光。
星光之下……他嘴角的微笑让我愤怒,骨头里的碎渣有不少是那时候裂开的。
“秦昌!”
这个我已经遗忘很久的名字突然出现……是他将我推落谷底。
是他打碎了我心中保护已久的美好……我发誓,如果我这次没有死。我一定会将他撕碎。
我发誓!
……
梁国清平道,绥乐县。
在群山环绕的这处小县城里,有着与世隔绝的人间清欢。人们只知道外面在打仗,有兵马经此处山道前往北方,也有兵马越过此处群山向东方赶去。
有骑兵织成的长龙,也有长枪兵编出的方阵。
好事儿的少年们时常在山头觅一处位置,屏住呼吸,悄悄地窥探那闪着银光的铠甲和冰冷的刀枪,眼中燃起憧憬羡慕的光。
县城里的市肆街道姑且算得上热闹,不过与兵马频繁往来之前相比……已经冷清了不少。
原本占大多数的行脚商人少了一大半,本地的铺子扎堆儿撑起县城里最热闹的集市。
山南海北的独特吆喝却渐渐远离……变得陌生了。
我,陆英,年二十九,腰悬酒壶,身着白衣,最近时常留连此处闹市。
举士放榜的日子刚过……这是我最惬意也最失落的日子。
因为毫不意外地……这次我又没考过。
不过“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明年再考便是了。
我,早年离家求学至此,凭头脑做了些小买卖,攒了些小钱,在这里扎下了根,不想再飘零天地,便试着在绥乐安家备考。
无奈一考深似海,山城已七年。
是的,我二十二定居于此,至此已经七年了……
“老样子!”
我坐在经常光顾的街边摊子里,对着摊主大袖一挥。
“得嘞!一盘牛肉,半碗状元汤……”
考取功名往往是小地方的“大事儿”,商家也喜欢碰碰彩头,沾沾喜气。我为了这个好名字,经常喝这种便宜的参汤。
没半刻功夫,小二嬉皮笑脸地把菜端上来,
“七年生又来了?”
我不搭理他,直接把酒壶的塞子摘下,往白瓷碗里倒酒。
咕咚咚……
我宁愿听这酒袋子的声音,也不听这家伙说话。
他叫过我“四年生“、“五年生”……现在是“七年生”。当然没有“三年生”,因为三年还是当地人可以接受的合理时间。
我们这些考功名的人,自报名时起便录入当地案册,随后每考一年便多录上一次名字……因此也就有了“四年生”,“五年生”等称谓。
超出三年这个时间……便容易被人挖苦了,就像我这样。
“四年前你遇到了大贵人,按理说那个时候你就该考上了啊。那可是当今梁帝,说白了……让你当个官儿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也不知道你怎么回的话,咱也不知道……”
“闭上你的嘴吧!!”
我有些不耐烦了。
小二把粗布扔到自己肩上,抽身离去,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
“可惜喽!可惜喽!大街小巷……一度都是你的故事哟!”
我像是被人从心头砸了一拳一样,瞪了一眼小二儿的背影,却没想到那家伙忽然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又对我笑道,
“对了!书鬼又回来啦!凝香阁一楼开新书了,没事儿相公您也逛逛去。兴许能再说说您的故事呢?多显眼啊!”
“书鬼”是那老头儿的外号,长年穿青衫,天南地北四处窜,编故事找故事,靠说书和古玩生意赚钱。
早年我和他合伙造过假字画,骗过了有钱的行家,因此也小赚了一笔。
“干你的活儿去!爷想怎么着怎么着。”
我抛下这一句,便再不理他,埋头吃肉喝酒。
小二走远了,身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断。没人知道,我便是《梁帝洗冤录》里的苦主之一。
却说当今梁帝,圣明有道,日理万机,上断百僚之务,下察万民之情。
他长年以神行之术访查大梁一十二道,为百姓解当地冤情。身边能人异士,不知凡几。
且说四年前,也就是我考第三年的时候。那次我本是考上了乙等,按照规矩,甲乙二等均当入补录用,不曾想却被当地大户人家——秦家按了下去。
我当时意气风发,因为这次考题是我曾精心准备过的。对于自己“押题”押中这件事,心里真是十二分的欣喜,一心以为此次当无差错,却不成想再次“落榜”。
我要求查阅答卷,竟被衙门乱棍打出,一股急火憋成重伤。
想不到天无绝人之路,坊间忽然疯传:梁帝即将下临绥乐。
于是我强忍伤痛,当街拦驾。
梁帝听我诉苦后,特为我查阅案卷,才知道我当得“乙等”。细查之后,得知秦昌在当地屡次利用钱财和地位影响官府用人,修改案卷,为宗族谋求仕进。不得中之寒士,多有冤屈在内。
于是梁帝大怒,下令处死秦昌,彻查当地官府,并将相关人员下狱。
我至今还记得梁帝亲执我手时的样子。
梁帝其实并不高大威猛,相反,他的眼神透着一种疲惫,紧握我的手时,我甚至感到了一种血气不足的冰冷。
不过这也难怪……早听闻当今梁帝勤克惕厉,帝国事务都压在他一人肩上。
也正因如此……我不想让他太为难。
那是他一一接见因舞弊之事落榜之人的最后一天。几乎所有含冤的人都被梁帝更改了补录结果,洗刷了冤屈。却偏偏在轮到我时……出了问题。
其实,早在梁帝接见我的前一天,他身边的卫士便私下找到了我。那卫士告诉我……梁帝身边的礼部大臣与秦昌有旧谊,很有可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发难,希望我为大局着想,为梁帝着想。
我一介布衣,不知何为大局。不过梁帝是个好皇帝,我不想让他为难。
但到了那一日,我果然还是看不惯那礼部大臣道貌岸然的样子,和他当庭抗辩。
只因我在策论之中曾提出一种防止民间制造假币的方法,希望用皇家垄断的某种材质打造货币,以替代更易造假的铁铜货币……想不到尽管梁帝赞成我的策论,这礼部大臣却说我异想天开,好为大言。
辩到最后,梁帝只能拿着我的卷纸给众大臣看,梁帝说考官原本批在上面的乙等就是梁国对我的承诺……我已经通过了这次考试,具体的策论内容应该留待以后讨论。
我年轻气盛,尤其看不惯这礼部大臣。他飞扬跋扈,竟当着众位官员之面,将梁帝逼到必须拿着卷纸为我争辩的程度……想到这里,我一腔热血不禁沸腾,于是竟夸下海口到,
“陛下爱才之心,不才已知,日后必当万死不辞。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不才今日立誓,必能以科举之道侍奉陛下左右。愿陛下少待时日,我当为陛下夺魁,以报天心。”
梁帝闻言大悦,亲握余手,与我期会于内阁。
我当时感受到的冰冷,与梁帝眼中的热度……完全是相反的境界。也是那股热度,让我心肝情缘愿做他的剑。
却不成想岁月蹉跎,我至今也没能考得官身,更不要提入阁了。
当时的激情日渐减退,只留下《梁帝洗冤录》里的故事……在世间传唱。
想到这儿,我不禁咽下含在口中的苦酒,对着空盘子摇头发笑。
我该去哪儿呢?
四年了,我愈发不敢想起梁帝的目光,
热血仍在,悬梁刺股方为正道。
再三乃竭,一鼓作气怎奈蹉跎?
我抬起头,看着渐晚的夕照,长出了一口气。于是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整了整衣冠,又抛下几枚铜钱。
我决定先去凝香阁看一看。
说不定我真的很期待再听到《梁帝洗冤录》里关于我的故事,我想再会那个和梁帝执手而握的热血青年……哪怕只是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