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甍连阁，丝竹鸣奏。虽不及京华之殷盛，亦自有一地之繁秀。我走惯了这里的路，在闹市里健步如飞，随着涌动的人流进入凝香阁。
据说“书鬼”早年也是血气方刚之人，只因在乡里得罪了权豪，被打得神志不清，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后来他流落至此，蓬头垢面，成了人见人烦的乞丐。和乞丐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颇爱听书。
其实他只是外表寒酸，内里却别有洞天。
不过内里之状貌，不如外表直观可感。所以他虽然长年游荡绥乐街市，却一直默默无闻。
使他真正成名的一件事，也是他得名“书鬼”的经过。
彼时的大梁还不似今天这般烽火不断。天南海北之人，多聚于此，其间也常有一二说书人，在街市上摆开了摊子便招揽四方。
也是凝香阁的老板眼光独到，常常招待这些嘴皮子利索的说书人，让他们在这里开台讲书。借着这股人气，凝香阁才兴旺起来，有了今天的模样。
大梁人的娱乐手段很多，但山城绥乐的娱乐却很少。知名的戏班子除非有人请，也不愿千里迢迢地赶来这里。倒是这些不带目的游逛至此的说书人，常给小县城带来两三天的热闹。
说书人说得多了，听得人也便多了起来，听得人多了，便又渐渐发现了一件事：
有个脏兮兮的黑衣乞丐，蓬头垢面，几乎一场不落。
刚开始说书人们都在露天处说，他混在人堆里也不起眼。后来说书人被凝香阁等酒楼的老板们请进了大堂，在一席穿着体面的宾客中间露出来这么一颗脏脑袋……就有点儿太晃眼了。
人们虽然好奇，不明白老板们为什么让他坐进来。但他的样子却让人不敢多问……难不成老板们都那么好心开恩，来让这乞丐蹭戏？
其实归根结底，不过一个钱字。
只是人们都知道这个原因时，乃是通过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因为正常情况下，人们确实很难想象有一个很有钱的乞丐。
那一天，小县城轰动了。
那是一个老说书人，讲的是神禄年间，也就是距今五百年前的大梁国所发生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儿难兄难弟：双主角的英雄演义，一文一武。
文的叫齐鸣川，武的叫沈青云。二人从小恩若兄弟，相约报效朝廷，拜师学艺。
当时北疆拓跋一族崛起，屡屡侵犯大梁，而梁国内部权臣勋戚如林，上至百官俊杰，下至平民百姓，多被欺压凌虐。
齐鸣川发奋图强，日夜苦读，考至都城太学；沈青云精习战策武艺，结交豪侠，也常出入将军帷幄。
只是二人后来飘摇南北，自幼时一别，多年未见，又各有经历。
单说这二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位极人臣。
齐鸣川为宰相，倡革新以图自强；沈青云为元帅，提精兵以当百战。为保那雄才大略的太子，二人革故鼎新，可谓纵横捭阖，殚精竭虑。
却不想英雄多被英雄惜，英雄多被英雄杀。
有一同病相怜之人，精忠报国，但因智术难测而被梁国权贵所忌，竟以谏言叵测为由被诛全族！此人一气之下，反投北疆拓跋氏。他为当时的拓跋氏施反间计，使沈青云被朝中手握军权的大贵族猜忌，在北疆作战时被下了套，最终身陷重围，力竭战死。
原本按照贵族们的谋划，沈青云死后，改革派军权已失，齐鸣川孤掌难鸣，下一步就是火烧宰相府，刺杀齐鸣川，彻底斩除刚登基的太子羽翼。
却不成想沈青云义气深重，早知自己北疆之战很可能一去不回，便将一个装聋作哑的“老奴”送给齐鸣川，使之暗中施以保护，并在长亭话别之时亲手赠给齐鸣川一把“七星剑”。
正是这老奴，在火烧相府时用这七星剑打退众刺客，保着齐鸣川逃出皇城，从此流落民间。
而这七星剑……乃是“墨门宗主”之剑，可以号令一众豪侠，也是早年沈青云流落江湖时因机缘巧合所获。
于是沈青云死后，齐鸣川便带着这柄“墨门宝剑”藏匿民间，号令群侠，与朝堂上的一群权贵斗智斗勇，并不时到北疆战场祭奠沈青云。
故事结尾处，那说书人朗声唱到：
“青衫浪客醉街头，任侠走马寄春秋。
终战仗剑敌群贼，力竭纵跃古关口。
我今幸能发幽隐，愿将此物摘佩君。
临别执手话长亭，一语倾将胆气赠。
宝剑积尘锋亦凌，斗牛横溢杀气惊。
前主执之轻生死，遂使江湖十载腥。”
随后响木一剁，顿时博得满堂喝彩。
却不想忽然从台下飞出一物！正奔着那说书人而来！
也是那老人眼快，当即躲过。只听背后当啷一声响！
老人稳住身子，低下头去，不禁眯起眼来对着大红地毯细看：竟是一块闪闪发光的金锭！
于是老人将这金锭弯腰拾起，颤巍巍地捧在手心。
正当在场众人大惊失语时，却有人拍手欢呼：
“好好好！好故事，好故事！”
大家循声望去，正是那黑衣乞丐。
“有好故事便好，有好故事便好！！好故事我就赠好金子！”
那一天之后，人们都开始叫他“书狂”！也不管他脏兮兮的乞丐相了，竟然都夸他有文士气。
而后来的事儿，可谓玄之又玄。
原来这说书人们大都行踪不定，有了这么一件事儿，大家奔走相告，导致这绥乐县成了说书人的圣地。越来越多的说书人为了那金灿灿的金子……不远万里而来。
可故事多了，并不一定都让“书狂”为之狂喜。
刚开始他还只是说这故事不好听，让人怏怏而去……后来便愈发严苛了，他开始对他认为不好的故事破口大骂，然后总是不忘在最后对那灰头土脸的说书人递上一句：
“去死吧你！”
就是这句不起眼的“咒骂”，逐渐让说书人们胆战心惊。
因为这些说书的人互通消息时惊讶地发现了一件事：
被这样骂过的人……往往在那之后活不过一年。
他们的死法各有不一，或是被官差的马撞死，或是被阳虎叼走，还有喝醉酒后溺死在水里的……但都不超过一年。
于是“书狂”的名号渐渐改成了“书鬼”。“书鬼”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干净了。
变成体面人后，他也开始到处说书。
我曾经问过他，他说他觉得好故事还是自己来说过瘾。
不过他的承诺……一直没有变。只要有人给他讲好故事，他便送好金子。一掷千金，在所不惜。
所以在坊间传言中，“书鬼”的名号渐渐和山城绥乐绑在了一起。这里依然是那群狂热说书人的圣地。
我还问过他：你到底藏了多少金子？
但说到这儿时，他总是微笑不语。
我不便刨根问底，其实我也没那么大的兴趣。我们二人……往往各取所需。
只是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被他骂死的说书人越来越多，传说中他们的死法也越来越古怪……这一切导致我不想再多接近他了。
我知道这世上不只有活人，所以还是很谨慎的。
但关于他的一首小诗……我闲时常吟诵，朗朗上口：
某年某月，死国渡口。
只去半步，人鬼殊昨。
身后闹市，人马吆喝。
但见一怪，蓬头错落。
四处攀谈，无人应和。
新人见怪，旧人不陌。
一问方知，此人非人。
一住百年，人鬼不分。
愿寻故事，喜听隐微。
投味者乐，百金不吝。
不乐者嗔，千里命索。
轻生者闻，远涉万国。
赠以故事，求得金坨。
偶不相乐，命丧死国。
千里之遥，半步不多。
闻说此间，醒木忽剁。
台上说书，百姓聚乐。
只见那怪，蓬头而坐。
敢问说者，今朝能活？
这首诗叫“半步多”。半步多是我们绥乐城山口外的一处渡口，不管从哪儿来的说书人……大多需要经这个渡口乘船，才能来到群山通往绥乐的唯一入口。
至于为什么叫半步多……我没多问过，也没多想过。我还是以考试为主，其他的风俗掌故，我不太感兴趣。
……
当我坐在第二排等着“书鬼”出场时，我嘴里又轻吟起这首小诗。期待着他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