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较失望，这次他不过是添油加醋地把云川录又讲了一遍。
云是沈青云，川是齐鸣川。
双雄结构的故事里裹着英雄成长的内核。
说书结束后，在凝香阁的二楼，我吃着下酒菜，正对他侃侃而谈。我忘了他是个说书人，而我其实是个外行。
我对这篇演义故事评头论足，似乎引起了他的不满。
“谁写的早已不得而知，技法什么的也无足轻重，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是有血有肉的人。”
我顿了一下，心里暖暖的，这是我还愿意亲近他的主要原因。
“当然，我很尊敬他们。”
不只是英雄的故事……我们都喜欢英雄本身。
“我知道你这次又落榜了，所以也想把这个故事再给你讲一遍。”
“哈哈哈。”
我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你是说你为我确定了这场说书的主题？”
“你不相信？”
我笑着摇头，把青彩酒盅送到嘴边，细细地嘬了一小口。我其实内心比较失落，连周遭食客的说笑都让我如坐针毡……但我尽可能地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
“我这么喜爱听故事，自然听过你陆英的故事。你应该在那个人身边的……那个现如今正执掌天下的人。”
这位老者平静地注视着我，眼神中的深邃抚平了我的慌乱。仿佛在安慰我，在他面前可以不用这样掩饰。
看来他也听过《梁帝洗冤录》。
“你要是考官就好了。”
我对着他一阵苦笑。
他没有答话，而是从容不迫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给你的。”
我看着他渐渐把手掌挪过来……下面盖着一面朴拙的……镜子？！
我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他手掌下按着的似乎是镜子的背面。那上面有着复杂的鸟兽纹路，隐隐地包绕着几个看不懂的字：似乎是把干支拆开后又拼到一起造出来的假字。
但那薄薄的形状，还有渐趋圆润的八角形，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面镜子。
我的视线从盖在桌子上的粗糙大手那里移开，看向对面那张皱纹横生的干瘦面庞，头一次感到一种未知的神秘。
一股微风拂起老者的银发。他嗓音沙哑地说道，
“它不是你的。总有一天，它会指引你找到它的主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它会保护你，你对它而言很重要，所以你必须躲过接下来的危险。”
“危险？”
我不明所以，但他的神情让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只是个落魄书生，钱也没剩多少了……有什么危险?”
面对我的疑问，老者默然不语。
但我不喜欢现在这种气氛，周围分明很热闹，但我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年纪大了，小心点儿那些故事，掉进去可就出不来了。整天都不知道想些什么……”
我佯装轻松，一边挖苦他，一边起身离席，尽可能不去看反扣在桌上的那面镜子，也尽可能地不让他察觉到我的恐惧……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需要互相掩盖些什么。
那感觉就好像：我在蹑手蹑脚地远离一头凶猛的异兽。
我以天色已晚为借口，向书鬼告辞，然后便匆忙地离开凝香阁。
灯火通明的绥乐城此刻还是很热闹，但我有些心慌，步子也有些急。
青石板上还蘸着昨日秋雨的味道。
几年来专心备考，这样心慌的日子其实也不少。我和往常一样向城西的光渊寺走去……那里的木鱼声能让我静下来。
城西有一条蜿蜒崎岖的小河向东北流去，光渊寺就建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我沿河边走了很久，渐渐进入入人烟稀少的地段。
寺里有个胖师父法号广德，脾气很好，愿意听我唠叨，每次都是他把我迎入寺庙的。此时此刻，我真希望快点见到他。
思虑深重时，我喜欢低头看着地面行走……当然也会注意脚下的视野，避免撞到路人。
忽然腰间一沉，我心里登时一惊，险些喊了出来！
原来是路旁一个破衣烂衫的老乞丐拽住了我腰间的酒壶……正死死不放。
“你……你干什么？”
“小伙子，你有钱吗？有钱吗？”
乞丐兴奋地问道，面相可怖，
“没有！”
我大吼着把酒壶拽向我这边，由于用力过猛，也连带着把趴在地上的乞丐拽了过来。
“我……我用东西和你换！值钱的宝贝！宝贝！”
乞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我心里直呼晦气，不禁皱起眉头。
只见他一只手紧紧攥住我的酒袋子，另一只手在脏兮兮的胸口里左掏右掏，终于拿出了个亮晶晶的东西？
真是见了鬼了！
我心里暗自咒骂到……月光之下，我看得一清二楚：
正是那面渗人的镜子！“书鬼”盖在桌子上的那面镜子！
我不再顾忌什么，干脆用尽全力……终于把酒壶拽了过来，那乞丐扑倒在地，镜子也重重地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恼火地甩袖而去，刚走出几步，耳边又传来那乞丐的呻吟……他似乎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我想起广德师父常跟我说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更何况他因我而伤。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没有马上回头，而是借着当空皓月之光，偷眼向身后望去：只见一道长长的暗影就落在老乞丐身后，佝偻的身形正痛苦地在潮湿的青石板上蹭来蹭去。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不是找替身的鬼。
如今这年月，即便是清平如绥乐，也真得注意一点儿。
我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向身后扬去，然后大步向前，再也不回头。
“谢谢客官！谢谢客官！成交！成交！！”
我没听错吧？他叫我什么？
……客官？
疯子！谁跟你做交易，做个屁的交易！
就这样，在一片凌乱之中，我终于走到了那块黑漆金字匾额下面，看到了“光渊寺”三个大字。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救星！于是深吸一口气，终于叩响了寺庙的大门。
寺庙里沉沉的唱经声让我底气十足，不再害怕那种阴沉古怪的压抑感。自从遇到那面镜子，看到那几个看不懂的假字和兽纹……我便一直被这种压抑感笼罩着。
此刻的我突然发觉，对付那种阴郁得简直要扼断咽喉的诡异恐惧，佛经的低唱简直就是灵丹妙药。
可当时的我哪里知道，就是在这光渊寺，我真正见识到了骇人听闻的人间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