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师父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意外,现在想来……他可能在那时就已经预感不妙了吧。
“阿弥陀佛。这么晚了……施主因何而来啊?”
“大师,我好像被鬼缠了身,望大师救我一救!”
那面诡异的镜子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广德师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忍似得,摇头叹气道,
“你进来罢。”
我松了口气,似乎担心广德师父会将我拒之门外……可那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我考了七年,广德师父便开导了我六年。不过在这之前我们便是朋友,我手头宽绰的时候没少给庙里捐钱。
我发达的时候,为了附庸风雅,很喜欢到寺庙里与高僧辩经,广德师父便是那时认识的。
当时我日进斗金,他跟我说众生皆苦,我一脸的不屑,可谓春风得意。后来我被考试拖得家财散尽,又看到了憔悴不堪的梁帝,愈发信了大师的那句“众生皆苦”。
我们在经常见面的那间禅房内分主次坐定,我焦急地把这一路上的事说给广德师父,虽然已经不害怕了,但那面诡异的镜子一直悬在我的心头。我希望师父能用佛法把那可憎的东西彻底打碎。
“因缘际会,该来的总会来。施主莫慌,见得频繁……或许只是施主与他有缘。”
“谁和那鬼东西有缘!”
我此刻盘坐在蒲团上,不禁身体前倾,内心简直避犹不及。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刹那与千载,入于浩渺时海,皆为一瞬。此时不记,彼时或正想念,安知不是昔日故人也?”
我看着广德大师渊沉如海的眼神,他嘴角扬起的微笑让我的内心静如平湖。那一刻……我竟然觉得一切皆有安排,似乎我几十载不中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飘摇后半生,还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仿佛在我生命终结后的彼岸,正有一位久违的好友在等着我喝酒似的。
看着我渐渐归于平静,广德师父点了点头,
“施主可在此静思片刻,不过月圆之夜,阴气大盛,施主终非修行之人,子时之前,还请务必归宅就寝。”
我点了点头,师父躬身行礼后便退出禅房,关好房门。
广德师父此前也经常嘱咐我早些回家,由于我每次都信守和他的约定,所以师父放心地离去了。
可此行一路上的心惊肉跳似乎使我格外疲惫。我在蒲团上打坐静思时……竟然一不留神睡着了!
直到一阵微风掠过烛影,我才睁开惺忪睡眼。
我站起身来,走到禅房的门边,又轻轻推开禅房的门……
院子里依然是皓月当空,不过看那样子明显已经过子时了。
我伸了个懒腰,望寺院大门走去,却不成想院门紧锁,看来确实很晚了,就连经常给我开门的老僧人也不在。
众僧的唱经声已经消失,但一个木鱼的声音响亮清脆,正从寺院后身传来。
我寻思着找哪位大师为我开一下门,朦胧之间循声走去。由于是在寺院内部,我胆子大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跨过一道道门槛。
其实就这么孤零零地一路走回家去,我反倒有些害怕,不如让师父们留我住上一宿。
我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渐渐走近寺院后身的大堂。
可大堂上空无一人,只有两盏金烛台发出跃动的烛光,木鱼声越来越响。
我缓缓走向大堂,还在门槛外便对着正中琉璃彩佛拜了一拜,却听到木鱼声传出的偏房之内似乎正窃窃私语。
两个声音都来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是年轻男性,另一个明显是垂老之人。只听那年轻男性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
“两千金!不能再多了!!”
“三千金!”
“两千五百金!”
“三千金!”
那个老僧一直气定神闲地说着三个字,
“三千金!”
年轻男性有些不耐烦了,
“你这身体又不是长身不老的身子,只不过会一些防身的法术,就要我这么多钱财?你知道真神阎罗才要了我一千金,你个凡间的和尚有什么资格要我三千金?!”
“阎罗主掌魂魄,血肉之躯却在凡间。你要有所依凭,便必须在我这里。过了今夜,你只能魂飞魄散。”
“你信不信我去西天告你!!”
“秦昌施主倒不如想想阎罗为什么会把你放到我这里来。或许在他眼里,你的肉身就值这个价钱。”
“秦昌”二字让我心惊肉跳,我的大脑飞速转动,那二人却沉默许久……双方好像都在给对方时间。
我站在堂外,猛地意识到自己太过暴露,便跑到偏房对侧的佛像莲台后面。
好在响亮的木鱼声不曾断绝。
“好吧,我答应你。”年轻男子松口了。
男子话音刚落,木鱼声便戛然而止,过了不久……突然传出一阵骇人的响动。
我偷偷地看着遮住偏房的那张薄薄的白布,透过白布上疯狂摆动的影子,我仿佛看到一条巨蟒正在偏房内挣扎扭曲。
带着黏液的蛇虫相互摩擦身体时所发出的那种恶心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鼓,就连鼻孔中也渐渐充斥了一股腥臭味儿。
此时的我甚至不敢动一动,似乎走动一步都会惊动那偏房内的怪物。这段难熬的时间又不知过了多久,那骇人的响动终于结束了。
“恭喜秦昌施主,啊!不对,我该叫您秦昌寿君。”
老僧得意地笑道,
“哪有方丈您生财有道?二百年后,我还得给您送钱来。”
刚才那年轻男性的声音变得更加清秀可人,若不是这股难以忍受的腥臊味,我断然不会把这声音和妖怪联系到一起。
“今后只要敬服三司,礼奉明王,老衲保施主荣华富贵,长生有望,又何惜三千金呢?”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与触目惊心的恐惧相比,梁帝那憔悴不堪的身形和冰冷的双手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的脑海开始浮现出《梁帝洗冤录》里一则则的故事……包括我的故事在内。
那一篇篇脍炙人口的故事里,每一句大快人心的唱词都伴随着说书人响亮的醒木和调子,还有百姓的欢呼叫好。
而那一个个穷凶极恶地对着百姓敲骨吸髓的豪绅恶霸们……或许此刻正像眼前的秦昌一样,在夜幕下的大梁疆境内,在千百以计的珈蓝浮屠之深处,伴随着袅袅香火和唱经之声,实现着骇人的脱胎蜕变。
只留下梁帝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浓郁的黑暗里。
“那是那是,与三司和明王相比,他梁帝又算个屁?不过是冢中枯骨,明里叫他一声皇帝,背地里乃是臭虫都不如的玩意儿,他能有几年活头?哈哈哈哈。”
听闻秦昌此语,我不禁攥紧双拳,额头上青筋暴起,抄起莲台下的尖锐烛台,便要飞奔偏房而去,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又扯回莲台之后。
我慌乱中看去,正是广德师父!
我在黑暗中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低声逼问到,
“大师!这大梁岂不成了妖窟!!”
广德师父此刻目光平静,面如死灰,
“施主切忌,除了听这僧众的唱经之声,今后万万再不能看我佛家半字!!”
我感受到了广德师父的痛苦,正待追问时,一张渗人的惨白脸庞赫然浮现在我和广德师父之间,
“大师还和这死人说什么话?”
却正是秦昌!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巨力将我猛然抛出,我撞破了大堂的木门,像个毽子一样,飞出了光渊寺。
身后大堂里传出广德大师撕心裂肺地呐喊,
“跑!!”
还在空中飞时,我便下定了两个决心:
一,此生绝不再考取功名。
二,若是侥幸活下来,我一定要学习异能和除妖之法。
我被广德师父的巨力抛到了寺院外的河里,挣扎许久才爬上对岸,却发现满地都是蛇蝎的影子。
我的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压迫感,那种压迫感让我本能地向城外跑去。
我不是分不清方向,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每当我打算往内城人多的地方跑时,那股压迫感都会给我最强烈的刺激。
我似乎被一个只能让自己看见的庞然巨物有目的地驱赶着,奔向一个明知是绝路的方向。
我竭尽所有精力不被这种压迫感所控制,熊熊燃烧的怒火给了我源源不断的力量。
但在不知名的旷野地裂的边缘,我最终还是走到了绝路。
我回头看去……果不其然,风华正茂的鲜衣少年——秦昌,此刻正向我缓缓走来。
我动不了了,只能看着他一点点地走近我,就像猛兽走近受惊的猎物。
他很年轻,也很瘦弱,看上去他的个子仅仅能够到我的胸口。
在离我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微笑着对我说:
“这是我重生的第一夜,按照神仙的规矩,我今晚是不能吃人的。不过杀人还是手到擒来。”
说罢,他瘦弱的右臂突然膨胀为巨大的诡异肉块,舞动蛇行,重重地击向我的胸口。
一声脆响传出胸膛。
我嗓子眼里一阵发甜,鲜红的血液从嘴角飞出,一个倒栽葱便坠入幽黑而冰冷的地缝。
下坠的过程中,我又磕到了三处岩石,每一处都让我筋痛骨裂。
我最后四肢尽断,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缝里。
秦昌来到裂缝边,看着横陈于脚下深渊的我,得意地微笑着,眼角透出鄙视。徐徐说道,
“在梦里抱着你那青天一般的梁帝……喂狼去吧!!”
……
此时此刻,秦昌已离去多时了,我感觉狼嚎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只有裂缝透进来的星河还在安慰我。
我的瞳中被涂上一抹银辉。
广德师父或许已经死了……不,应该说真正的佛陀……已经死了,我此刻心想。
“梁纪……建……元三十一年九……九月三十。”
我呢喃着说出今天的日子。心里默念着即将成为我祭日的这一天。
梁纪?还哪有什么梁?
我苦笑一声,却把嗓子里的积血呛了出来。
我感觉梁帝就像光渊寺那间偏房旁边的琉璃彩佛,被豪贵和众生的期望涂上绚烂的五彩,实际上却连动也动不得,只能任蛇蝎肆虐于脚下……心头却默默滴泪。
在一片愤怒和恨意之中,我缓缓闭上了双眼,静待死亡……
却有一丝温柔的热亮将夜的黑暗染成红色?
我用仅有的一点儿生命力睁开眼,费力地把头侧向一边:
正是那面诡异的镜子!
我想起秦昌对着我挥拳时,我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是和我一起跌下来的吗?
恰在疑惑之间,一道金光从镜中激荡而出,冲天而起,从地缝直射斗府,就在离我不远处。
那金光之中,只见一个身形瘦弱的白衣小沙弥站在里面,缓缓地蹲下身来,笑得灿烂无比,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有趣!有趣!好久没遇到你这样的人啦!”
他对我说道,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似乎我很多年前就认识他似的。
“哦?”我也微笑着,嘴边还渗着鲜血。
“我是什么样的人?”
“傻瓜!”
他笑得更厉害了。
“你在看镜子呀!当然是……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能看到什么样的人喽!”
我哑口无言。
“我就是这样的。当我被发动的时候,看我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就会收到什么样的相。这宵帝神镜自诞生以来,发动的次数可不算多,可每次发动都会杀人,只有今天这次,它不用杀人了……你很干净,没有任何罪孽……真的谢谢你!!”
“我的样子……本来也不用你动手了吧。”
“你什么样子呀?”
“你看我的手……”
我不知不觉间把渗血的右手抬给他看,却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我猛然一惊,忽地坐了起来,摸遍自己的全身。
“我说不杀人了,怎么可能让你死啊!”
白衣小沙弥依旧蹲在光里,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惊奇地望着眼前的金光,
“建命星道发动了。西天、纳根帕克、还有老君和弥勒的兜率宫……所有的神仙佛祖都要来了哦!”
小沙弥双手一环,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儿。
“这地方现在烂透了,到处都是你这样的人留下的尸体。所以神佛们要打赌了,要重新分人间。我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我很弱小,或许最先出局也说不定。哦!忘了跟你说了,出局就是死亡。如若输了,那神明和他的信者将一同死去……不过对我而言不过是再死一遍而已!从此世间再不会记得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投胎到这个世界了……所以,你愿意跟我一起吗?愿意做我的信者吗?”
我内心升起无尽的感动,那种童年纯真的愉悦久违地袭上心头,就像孤零零的孩子又找到了玩伴一样。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今后我们脚下的路绝对不会是纯真而美好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问道?
“我叫心猿。”小沙弥微笑着说,
“你好,我叫陆英,我答应你,奉你为神明。”
……
梁纪建元三十一年九月三十日夜,陈王于人皇宫开启建命星道。是夜,寿疆各地共有金光数十,直冲霄汉。梁都建宇城内,司天台彻夜不眠。
武皇山后山的朱鱼却疯了,月原老人拼命地把他按在地上:看来他接受不了有数十个宵帝神镜的事实。
朱鱼现在连自己都开始怀疑了,他朱鱼真的只有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