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原老人在这一天招待了两拨人。上午一拨，下午一拨。上午的人听了一个故事，意犹未尽地走了；下午的人没有这份闲情雅致，但最终也满意地离开了。
他跟朱鱼说话的时候尽可能地稳住对方的精神，但朱鱼的状况好像比喝药前还要糟糕。嘴里大嚷着他听不懂的话。
月原老人明白，那天晚上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天夜晚……天边的星星被一道道金灿灿的河流冲刷地七零八落，似乎有种力量要挣脱大地的囚缚，接通永世隔绝的清浊之气。
第二天一早，朱鱼就旧病复发了。
朱鱼喊了很多名字，都曾出现在他讲给别人的故事里。张元礼、袁师行……或者说辰灵子，还有张本问、程玉清等等。
不过叫得最多的名字还是他自己的……朱鱼。
“我还是不是朱鱼？朱鱼到底有几个人？谁能归从天命？”
他不断地逼问着虚空中漂浮的灰尘，仿佛那里真的站着什么人似得。
月原老人没办法，只得把关键时刻最好用的药灌到他嘴里……安眠药。每次无可奈何地喂这种药时，他都觉得朱鱼一定早已经傻了。而一个傻子说的话，其实没多少魅力。
或许他的逻辑是破碎的，或许故事是真实的，但并不是他的，或许一切都是他将残片般的记忆连起来之后的东西……总之，爱听故事的人应该不会喜欢他脑中的什么“完整的故事”。
而月原老人自己，则在寒风瑟瑟的时节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抛给人间。现在……他该走了。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灰布衣，对着镜子自己剃了一个光头。
他把那条还没长大的黄犬送给了苇原集的农民，又把屋子里能清扫的地方都扫得干干净净，故意把晾晒的衣服搁在外面，让外面的人看上去不至于生疑。
然后他挑了天气相对晴朗的一个早晨，背着没装多少东西的竹篓上路了，那里面还有一点微薄的盘缠，是用来供自己到下一个落脚点之前使用的。
武皇山很高，山体表面崎岖坎坷，溪壑纵横。深秋时节的树叶渐渐失去了浓郁的生命力，堆成一个个软塌塌的“陷阱”，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不过好在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武皇山顶他并不是没爬过。
风声和窸窣的鸟鸣透过树叶，沙哑地响在耳畔。月原老人的手脚很是麻利，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一个百岁老人的衰颓。
“朱鱼就是朱鱼，早些享受人间，哪里又有这许多苦吃？”
他一边向山顶跨步，一边自言自语。
记忆的错乱是可怕的，尤其当它发生在超越凡人的永生人身上……这可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还记得朱鱼第一次悟到他曾经是苍蝇的时候，他狂叫着感谢天地的恩赐，高喊自己是觉解者，已经掌握了什么“宿命通”？
从那个时候开始，“月原老人”就感觉不对劲儿了。
他费力地拨开一丛灌木，将落后的一条腿抬上来，又迈出另一只脚，向上猛跨一步……他感觉自己正逐渐找回属于自己的活力。
从天神让他监视朱鱼时起，他就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在此前的漫长岁月里，朱鱼是怎么过的？在没有监视的时候，其他天神是不是早已将完整的朱鱼意识体切割了？
这不可能查清了。
他只知道，他看到的朱鱼并不像他本人所说的故事里那样：重情重义、足智多谋……朱鱼展现给自己的样貌，就是个精神病人，这一点挺让人失望。
想到这里，月原老人试着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咒骂了一句冷血的天神，骂的时候还煞有介事地钉在地上一动不动，闭上眼睛，抬起头来。
他试着感受内心的波动，不打算放过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变化。
他可不想被植入什么监视硬件……哪怕一纳米……想都不要想。
许久之后，他松了松眉毛，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奔着武皇山顶爬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是好久好久。他的灵感接近枯竭，倍感煎熬的他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积蓄，终于获得天神的批准：在多个角色和世界观之间选择自己所钟意的那部分……可以进行全方位的追踪监视和秘密观察。
他选择了这个古色古香的时代，还有这个叫朱鱼的人物。
他比较喜欢这个人物的背景，这和他一直涉猎的古典题材有很高的契合度。
为此，他花了漫长的时间在寿疆游荡，闲暇之余还用不符合时代特征的技术“装神弄鬼”，获得了“月原老人”的美名。
人们说……或者说他自己说，自己来自月宫之原。
那里有数不尽的美器珍宝、异术神能，以至于多国王侯贵族对他倾心已久，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踪影。
他在寿疆创造这段故事时小心翼翼地，然后又用各种各样的角度观察世间传唱的“月原老人”形象。
那是他最激动的时刻……想不到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创作自己构想中的故事。虽然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奇幻类故事，但这种新的体验让他振奋不已。
久而久之，虽然心里很讨厌，但他还是把更多的积蓄献给天神，以求更长久地留在寿疆大陆上。他知道自己不是在玩物丧志，很多寿疆人自己的故事都给他带来了丰富的灵感，形成了一些有趣的视频录像或文字材料。
当然，一切都是以隐秘的方式进行的。
曾经有那么一段儿时间，他为自己选择“朱鱼”这个人物感到不值，觉得他不值得自己花费这么多。
好在游荡寿疆大陆的体验确实不错，稍微可以弥补自己在朱鱼身上的遗憾。
其实有一个赛博女刺客的人物角色也很不错，而且如果选择了她……说不定自己会被派往更高端的“世界观”，顺带展开一段爱情故事！
不过毕竟自己还是比较擅长古典历史或神话领域，以往的经验让他做出了取舍。
而且经过游荡寿疆大陆时的收集与整理，现在他的私密硬盘里存了一个G的《盛名堂神乐》，是关于古日本的，他觉得把这东西带回去，整理编纂之后，一定会让一些读者爽到爆！
按理说，在完成和羽宫祀疆的对话之后，按照天神的指示，还有与其名下漫游公司签订的合同，他这个“月原老人”必须在接下来的三天之内返回纳根帕克。
不过在最后关头，他咬了咬牙，又申请了“100年”的滞留时间。
是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次他只要100年就够了。
因为从羽宫真给他的信息里，他察觉到了一个能够形成超级IP的线索：关于日野茧的神话。
想不到寿疆的创世神话如今竟以这种方式铺陈在自己的眼前。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片大陆或许即将出现未来史书上足以称之为“重大”的历史转折点，他要好好观察这一段时光。
这样想着，他不禁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不时抬起头来遥望山顶。柔和的日光顺着崎岖的山体边缘倾泻下来，褪去了他的疲惫。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掌大小的镜子，看着黑白夹杂的胡须和脸上渐渐磨平的沟壑，满意地笑了笑，又把镜子揣回怀里，继续上路。
虽然此时此刻账户上的资金正在急速流逝，就像他身上的倦意一样……但他还是觉得值。
天神说到做到，他的合同当然也具备法律效力。
为了让一切来得更猛烈一些，他提早把自己收集整理到的关于“日野茧”的创世神话传播出去。
身为具有上帝视角的“月原老人”，他其实早已看穿那创世神话的本来面目，所谓的收集整理，乃是利用自己在纳根帕克的特权调取了一部分真实的寿疆历史，又结合寿疆人的故事偏好，来了一遍二次创作。
能在这片规模不小的大陆上这么玩儿的过气作家……可不太多。
那天下山的第一拨苇原贵人们会逐渐扩散这个神话的影响，他觉得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看到一场大戏。
那是一个很简短，却信息量极大的故事：
“传闻上古之世，弱肉强食，凶兽四布，而人益危。
霄帝受命于天，号降世神族第一，领天命而统人间，更有血族七十三枝，翼护万民四方，使淳乐煕和，相助相亲，天下一家。
于是神族用永生之术，挟不测之威。天上地下，皆为宾服。
而永生之事，乃为霄帝殿内神石所掌御。
该石内孕乾坤，外象五行。有吞吐天地之秘，为诸神所惧。故而不得动弹，化形为石。
然经岁月洗礼，质地更易。外虽完好无损，内则历变象二十，劫象四十四，得通灵于阴曹，遍语百鬼罗刹，竟能显灵附体于人间。
故而这神石凭借异术显于当世，多方挑唆，使神族自相攻伐，人族心怀鬼胎。
最终人间大乱，而霄帝盛怒。察得元凶之后，宵帝击碎神石，使之散落人间无数。
传闻被霄帝打碎后，这神石统领鬼界，为阴间主宰，更不满诸神所为，虽然落于人间，往往借机显形，挑动大势。
神石所化者，常称天下大乱，当扫清寰宇，除尽凶顽。尽心而为者，无论人妖神魔，即便粉身碎骨，也能位列仙班，勒名于神石之碑。
久而久之，世间闻风而动者，根据这神石的变化规律，将该石总结为二部。
一部曰：封神榜。记功过善恶之事。
一部曰：日野茧。除大奸大逆之人。
由于触忤权贵，这神石叛天之说在寿疆常被当作妖怪故事，却是有关创世起源的最早传说……”
他想起了自己跟羽宫真等人讲述这段故事时众人的样子。他很享受他们每个人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尤其仔细观察了那个“日野茧”。
他说他叫轩辕烈，轩辕倒确实是一个很有来头的姓氏。
不过从这人的身上，他竟然嗅到了一丝异样的东西……或许“日野茧”……都这么与众不同？
在一片天马行空的畅想之中，他终于双手攀上武皇山顶的一处灌木地。其实这里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可以很好地俯察四周了。
“月原老人”此刻已经摆脱了垂老之态，蜕变为一个中年人的模样……他看着苇原之西，却望不到大梁国的山河。
按照天神的指引，现在应该有一些只有他能看见的“异象”，例如天边那些拔地而起的深蓝色细线。
按照合同内容，那些细线之下就是补给站或者说联络点。在那些地方，他可以给自己的生化躯和神经系统加装一些新的功能，或者商议合同扣款事宜。
“月原老人”已经从世间消失了。
过气的纳根帕克日本作家，月原祐，打算用这100年的时间给寿疆留下一段“传奇武者”的故事。
不过这其实不是一个十分太平的地方，漫游归漫游，最好不要遇到太多自己的同行或者其他变态游客。
作为纳根帕克人，月原祐觉得还是要爱护这样一个纳根帕克的“娱乐圣地”。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或许这想法还很小众也说不定。
关于朱鱼……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和天神定下的监视任务之约完全可以用电子眼履行，寿疆大陆多的是鸟兽鱼虫。
现在，他的视觉系统已经根据“蓝烟”升起的方向为自己刻印了一幅最近的路径图……接下来就开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