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宫祀疆仰着头,面色难看,气喘吁吁。
树杈上的猴子此时倒像是气定神闲的大人物,手中摆弄着他的巍巍玄冠,面不改色地套到自己的头上。
正值壮年的羽宫祀疆追着它跑了很久了。
“大君!大君……保护大君!!”
山下断断续续地呼喊,侍从们还在荆棘林莽中兜圈子。
“保护大君!!”
……
羽宫祀疆喘着粗气,一手扶腰,一手擦着额头上的虚汗,恨不得给山下那家伙两巴掌。
连他这个养尊处优的人都跑不过,还好意思当侍卫!要是真遇到猛兽,你在山下喊着“保护大君!”的时候,我说不定已经被吃得毛都不剩了。
正当羽宫祀疆对着猴子直皱眉时,那猴子却又一溜烟儿地跳开了。
一个戴着大君冠的猴子向密林深处跳去。只留下一串摇摆不定的树枝,就像燕子划过秋水平湖时的涟漪,标出明显的痕迹。
在他身后,有神卫营的亲兵陆续赶到。
远处浓郁的密林在渐近加深的冬寒之中已泛出微微黄色,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神秘海洋。
事到如今,就算内心充满怀疑,他也必须要见一见这个“月原老人”的门下高足了。要不然都对不起自己被猴子耍出来的这个惨样子。
“大君,前面林深路远,还不知有什么猛兽,还是属下等在前面开路吧。”
一个身材瘦弱的年轻人披着闪亮的赤甲,向大君献殷勤。
羽宫祀疆点了点头,一行十二人陆续跟进,把羽宫疆域包在中间,缓缓进入密林。
最后面的两人抬着两箱傲视寿疆的金宝珠玉,算是礼贤的厚礼。
在山林深处艰难前行的这个简易小队,似乎正是当下苇原国的缩影。
毫无战斗经验的年轻人走在前头,纷纷披上铠甲,混编入军,被推上灵岩前线,脸上都是不知所措的稚气;腹地深处尽是些油滑却又算得上忠心的老年兵,护着大君,时不时从眼中闪出警惕的寒光,诉说着往昔的从军故事。他们虽然有丰富的经验,但是老了,而且大多身带重伤或残疾,根本无法回家干重活,所以被仁厚的大君捡到自己身边,苟延残喘;最后面抬箱的则是苇原贵族的家丁编成的兵,离战线最远,离财宝最近,但也要干体力活儿才行。
就是这么一群杂兵,接下来要在苇原南面和仅次于大梁的陈国打上一仗。
一边是开垦千里瀚海,在筚路蓝缕中一路磨练出来的陈人;一边是承平日久,在大梁国和神女翼护下醉生梦死的苇原人。
再加上叫嚣着要和陈王共分天下的大妖。
……
羽宫祀疆没理由不焦虑。
羽宫真没有让月原老人推心置腹的资格,所以他去了。但月原并没有给他一个定心丸……只说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刘宗宇”。
看着直皱眉头的羽宫祀疆,月原老人轻声安慰道,
“此人虽非社稷之才,殊可堪苇原一时之任。莫不如说,放眼寿疆之内,能解苇原目下之急的……唯有此人。”
羽宫祀疆心下一惊,这评价着实不低。更何况是出自月原老人之口。
“还请大君屈尊降贵,厚礼卑辞,哄他出山。”
“还望您为我招之。”
话音刚落,月原老人的头便摇得厉害。
“我所学有限,说不动。不过他特喜欢看贵人降贵求人,所以您前去哄他,或许还能奏效。”
羽宫祀疆闻言不悦,
“您如此说,想必此人必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为何又说他……‘非社稷才’呢?”
月原老人笑了笑,
“他呀,一颗心全长歪了。只在乎自己那点儿事,天下大业,都不在他眼里。工巧之术可以奇计频出,帮您摆脱如今的险境,但治国还要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我看他没那个能耐。”
……
羽宫祀疆回忆起月原老人那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在谈一个和自己相交颇深的挚友一样。须知他已经四百有余岁,能和这个岁数的人做一个忘年交……羽宫祀疆不禁感到好奇。
刘宗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山林间不知划过多少灌木荆丛,羽宫祀疆终于看到那个偷帽子的猴子了!
猴子此刻正蹲在一座草庐边,庐后似是有溪涧划过,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园子隐隐漏出篱笆。可草庐门前却光秃秃的,只有一个猴子,和一个中年秃子蹲在一起。
这秃子又矮又胖,略微有些发福,但是憨态可掬,红光满面。此时他正不停地摸那猴子的头顶。嘴里嘀咕着
“猴哥霸气!这帽子……我看大有来头。有来头!!”
打头的年轻人血气盛,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
“苇原大君到!!”
羽宫祀疆很尴尬,他不知道现在该以什么神情面对这个胖子。月原老人好像告诉他卑辞厚礼?
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和猴子蹲在一起的这个人,他实在提不起精神……哪怕装出卑辞厚礼的样子,他也不想。
羽宫祀疆一行人此时都卡在通往这草庐的一条小道里,而草庐另一面更有一条宽阔的大道。看上去,他们反倒更像是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低头拍了一下猴子头,
“闯祸了吧!滚吧!”
说罢,那猴子一溜烟儿滚上树梢,没几下便不见踪影了。
“山野鄙人刘宗宇,拜见大君殿下。”
刘宗宇一边说着,一边抖开白黑相间的道袍袖子,匍匐于地。
羽宫祀疆心底最后的一点儿期望破灭了。几秒前他还指望此人只是个老仆,接下来便会引他到刘先生那里。
不过好在此人似乎并不难以接触,听那时月原老人的口气,羽宫祀疆一度担心……这刘宗宇会把他轰出去。
“先生这里,可让我好找。您那门童不听话,可要多管管。”
知道羽宫祀疆是在说那只猴子,刘宗宇大笑而起,
“大君有所不知,名山大川,榜上有名,而我这荒山野岭,虽明属苇原城,却经年落魄,只有这些猴子与我为伴。我也管不了他们的。”
言罢大袖向庐内一挥,
“请?”
“请!”羽宫祀疆也不犹豫,干脆借坡下驴。
几个卫兵守在外边,两人则在干净又逼仄的草庐内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粗糙的木桌。
羽宫祀疆打眼一瞧,这屋子除了灶台、木桶等零星物件儿,便只有满墙的符箓天书,鲜红的丹砂像蝌蚪一样爬来爬去,让人眼花缭乱。
月原老人说他志不在天下,现在羽宫祀疆有点儿懂他的意思了。好在墙上还有两幅枯山水,看上去颇为雅丽,能让自己这个外行……眼睛舒坦一些。
“您这里又是道袍双鱼,又是符箓印文……先生似乎颇好修道,不知算不算得到……我此行为何而来啊?”
难得刘宗宇还能为羽宫祀疆沏一盏茶,只见他微笑着说道,
“您这样的人能到这儿来,还能有什么事?怕不是火烧眉毛了,需要起死回生?”
一句话,点到了羽宫祀疆的痛处。羽宫祀疆看刘宗宇如此直爽,干脆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您既然算得出,那必然做得到!艺高人胆大,只要您做得到,岂止是门外的两箱珠宝,整个苇原,我都可以半予先生。”
“天下扰扰,不知大君之志如何?”
两句话步步紧逼,羽宫祀疆想了想,试探着问道,
“我欲执天下牛耳,北伐劣胡,南平妖陈,兼梁室沃土,可否。”
刘宗宇笑道,
“恐难成事。”
羽宫祀疆又问道,
“然则尊梁攘夷,称霸列国,为鹰扬之业,如何?”
刘宗宇又笑道,
“才难奉命。”
说到这里,羽宫祀疆故意作色道,
“那我还和你谈什么啊?!”
刘宗宇气定神闲地说,
“妖异奋起,人间大乱。鄙人虽不才,愿救苇原于涂炭,扭正气之颓势。纵使只能得一时之济,亦可聊以自表。功成,不必非在我辈。”
狂,果然狂得很。
羽宫祀疆故意把目标说得远大不实,是想摸一摸他究竟搞没搞清楚状况,万一谈不妥,也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想不到他却直接打到实处上。
说真的,只要解一时之急,让陈国消停个三年五载,那他羽宫祀疆是有办法让苇原战力脱胎换骨的。至于千秋百岁,谁又在乎你刘宗宇在哪儿呢?
此刻,羽宫祀疆才终于有点儿想倾吐心声的意思。
“先生莫要谦虚,必定高才无疑。寡人敢问先生……此次浩劫,当止于何时何世?寿疆列国,莫非会混一舆图,一统千秋?”
这是羽宫祀疆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这次危机不同以往。这让他隐约想窥探宿命的奥妙,可当他问月原老人的时候,月原却闭目不答。他其实做好了心里准备,虽然不一定活得到那个时候,但好歹心里有一个答案。
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刘宗宇却撅了噘嘴,然后目光坚定地说道,
“以我看,恰恰相反。”
“反了?”羽宫祀疆心下一惊。
“这寿疆大陆,分得越碎越好。地盘越小,越好管理。地盘越小,越容易用心经营。否则名为一统盛世,实则骸骨隐匿。在上古之时,机巧之术曾崇信分离原则,意思是局部越精细,越巧妙,越能共同凑成整体的和谐。现在是整体看似和谐,实则处处有不测之危。内有世家豪族之患,外有胡人南侵之变。法术异能,混杂而生。波诡云谲,乱象丛生。稍不留神,整个寿疆便会分崩离析。所以会经动乱重塑整体,洗练出精细的分割之域,这是变化的趋势。”
“机巧之术?”羽宫祀疆暗自嘀咕道,觉得没怎么听懂。但大致的意思好像是说……这寿疆非但不会统一,反而会继续裂土分疆,直到稳定下来?
“果真如此,我苇原又该何去何从呢?”
面对羽宫祀疆的提问,刘宗宇淡淡地答道,
“送您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