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宫继明那天参加了人皇宫的群妖会，回去就病倒了。
其实失去了下半身后，他便一直发低烧，那天稍一动作便积重难返，像颤巍巍的积木屋，一触即溃。
醒过来后，他只知道此刻自己好像躺在什么地方，下半身正被随意切割，但并不疼痛……意识模糊之余，似乎只有华引在身边忙得团团转，像是在筹措什么工具，被呼来唤去的。
滴答滴答——使劲儿拧出来的血水淌入一只木桶，华引双袖撸起，脸上戴着类似口罩的黄布，不过已经被汗水浸湿，泡成了棕色。
“老师父……您可小心点儿！”
华引一边说着，一边递过去拧好的湿布。
“别伤了我家公子！！”
死相佛不为所动，慢悠悠地接过湿布，擦了擦脸，
“我为继明重塑血肉，不破不立，必须切下残剩的，才好接上新生的。接下来不是你能看的，出去吧。顺道叫天车师过来，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华引连连应诺，麻利地退了出去。
羽宫继明感觉自己的下半身泡入了温泉，他当然知道自己早已经没有了双腿。不过这种温热仿佛给了他血肉相融的知觉，似乎在股股暖流之中，自己的血管正在腰以下的温水里“生根”、“发芽”……
熠熠光辉照亮了这处不大的山洞，羽宫继明微微睁眼，一瞥之间，看到五彩华光正从自己的下半身绽放开来。
……
时间一点点流逝，原本虚弱的羽宫继明此刻却被“泡”得舒适无比。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从心底升起，像初晨之际被朝阳唤醒的大地万物，鸟鸣啁啾，林泉合鸣，花草并放……伴随着一日之晨的温暖与欣喜。
“注意，继明，这心绪不是你的。”
死相佛的声音透出一股冷峻。
“它被闷在暗域里太久了，好不容易才能浮出来透一口气。平日里连透气都会使它兴奋无比，更何况今后它要依凭着你……重获新生？”
羽宫继明感受到下肢传来的力量，强劲而挺拔。他听到了类似棍棒挥舞的劲风，那东西好像暴走了。
死相佛背起了经文，在阵阵梵音中，那东西挣扎了几下，终于用尽了力气，颓然落下。羽宫继明等待了一会儿，然后试着用自己的知觉操控那颓然倒地的一截儿。
“好像可以动，往左试试？再往右看看？”
继明暗自思忖，
“很好，慢慢来。”死相佛不再念经了，语气柔和。
终于，羽宫继明双手拄着石床，缓缓起身，发现自己上半身赤身裸体，下半身俨然变成一条巨蟒的后半段。蛇尾部分正左右摆动。
羽宫继明满头大汗，俯身察看上下相接的部分，淡绿色的蛇腹平整地接到了自己的腰部。他伸出手摸了摸蛇腹的部分……柔软无比。
“起来走走吧。”
在死相佛的鼓励下，羽宫继明立起身子，用巨大的下躯爬行而进，滑过洞室中的地面，墙壁……心情激动。死相佛让他停一停，又给他换上特制的宽大白袍，可还没来得及束发，他又忍不住在洞里转了几圈儿，然后又游刃有余地游出洞壁。
山间溪流潺潺，这溪谷两侧的山体都透着青苔般湿润的绿色，山峦整体就像两块儿被雨水冲泡很久的岩石。
羽宫继明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他仰望天空，看着略显阴翳的云流，忽然看到一辆熟悉的大马车出现在视野里，在头顶的上空盘旋。
此时此刻，他身后传来死相佛的呼喊，
“天车兄！我们在这儿！”
那四马并驾的大车一头扎到溪涧中央，在距离两人不远处静立恭候。
“走吧，大家都在往望北城赶，我们也不能落后。”
死相佛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继明前面，跨上马车。
在车上，继明知道了他昏迷期间发生在陈国的一些事儿。
在妖祖的支持下，陈王传令北伐，元帅白元文征调豪杰馆众妖赶往前线。涂山舞、囚仙等众已经先行。
“此次前去讨伐的，乃是你的生身之国，你可愿意？”
死相佛面带沧桑的微笑让羽宫继明倍感亲切，回想过往，羽宫继明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才平稳地说道，
“大师说笑了，落在苇原的天星……砸没了我的半条身子，我把那半身血肉留给武皇山，算还了他羽宫家的养育之恩，剩下这半条命……就算我自己的了。”
死相佛点了点头，徐徐回道，
“尘土之情，凡躯所执，你如今已非人身，也该走你自己的路了。”
四马并驭的天车四周云流飞动，二人意味深长地凝视北境，各有各的心思。
一个时辰之后，午时已过，天车终于平稳地落到了望北城南——白元文的军营里。
在令兵指引下，二人来到了中军大帐。
一路上，军士们不停地怯怯私语，议论着羽宫继明拖在地上足有丈余的白袍，似乎有人看出那里面藏着什么骇人的东西，羽宫继明却毫不介怀。
卫兵从两侧掀开帐布，只见大帐之中，金甲白袍的元帅气鼓鼓地锤了锤桌案，地上趴着六个很狼狈的士兵。
“窝囊！瞧你们几个做的好事！！”
白元文刚要发作，一打眼看到帐外二人，赶紧招呼进帐。
于是羽宫继明和死相佛两边坐定，这才知道……原来众妖此刻都在望北城内修整，只有他们二人从天而降，直入中军。
不过白元文本人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虽然死相佛是妖，但他一直把这老头儿当做是肉身成圣的菩萨，而羽宫继明更不用说了，乃是此前就已认识的好友。羽宫继明还曾为他亲笔画过一卷上好的“赤梁烟山图”！如今他重塑肉身，白元文更是拱手称贺，寒暄之间，暂时把那几个士兵撇到了一边。
死相佛用余光看了看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士兵，真可谓狼狈。
他们全身的甲胄都被扒光，只剩下护住下体的一块儿遮羞布，领头的脑袋上还挂着兜鍪，似乎是唯一能看得出他们是军人的证据了。六个人低头看地，丝毫不敢抬眼，都被人涂了一脸的墨。
看来第一仗的效果并不太好，死相佛心想，
“元帅莫要因我等耽误了军务，我们这就回避。”死相佛说到。
白元文这才想起来那几个兵，连连回道，
“都是自己人，在这里听也无妨，正好我也有一些事想向继明皇子打探。”
于是他脸色一沉，看向领头那个戴着兜鍪的士兵。
“你说那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肩膀上还蹲着两只鹰？”
那士兵哆嗦着，含糊不清地说道，
“是……是的！他说……他说他叫刘宗宇，本与白元帅师出同门，算是师兄弟。愿意……愿意彼此通好，永结同心，互不相犯。”
“放屁！！”
白元文不禁一声怒喝，伸出右手，右手食指颤抖着，指向那兵头，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道，
“你，你给我说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