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震颤。
马群奔腾,盔甲鸣动。律动的鼓声杂糅其间,银白色的军阵被烟尘遮蔽。灰蒙蒙一团浊气里,包裹着不安和杀机。
羽宫祀疆的银色兜鍪上挂着古铜色的鹿角,伴随着马蹄的起伏而颤动。
浅川明和丸山建司并立左右。前者是参谋,后者已是羽宫祀疆此战的近卫营队长之一。神卫营从苇原城开拔,奔赴前线,现在是拱卫羽宫祀疆的重要力量。
除了浅川明身着银甲白袍,丸山建司等一干神卫营兵都是赤甲银枪。在羽宫祀疆身后围成了面积不小的半圆。
这几百人再加上后面的近两千名银甲骑兵……便是此战追随羽宫祀疆左右的全部力量。
不安的种子在空气中弥漫,远天大阵的厮杀,天空中肆虐不已的神秘力量,包括背后中军帐时而传来的呼啸和爆炸声……战局变幻莫测。
但羽宫祀疆的目的和白元文一样明确:最想获得的都是对方的项上人头。
浅川明看着羽宫祀疆的背影,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却还是拍马凑上前去,贴近羽宫祀疆的耳边道:
“刘先生……还是不知下落。”
羽宫祀疆目光平静如水,全副精力都在远天随兵阵厮杀,刘宗宇的消息则好像并不在意。
“罢了,山野粗人,走就走了罢。”
刘宗宇消失的前一天夜里,中军帐里的灯火彻夜未熄。那晚的对话只有祀疆和刘宗宇两个人清楚。
“天人”
羽宫祀疆沉吟道,
“您说什么?”浅川明没有听清,
“啊,没什么,你且吩咐兵丁继续寻他。”
“遵命!”
浅川明退后,羽宫祀疆的眼神又一次投向远天。
不过这次的眼神比较空洞,因为刘宗宇和他的对话让他浮想联翩。
凌仪将刘宗宇为轩辕烈治病的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羽宫祀疆。随后祀疆便暗自遣人打探,却发现洞内莫说符箓,就连一个字也没有。为此,他特意找来刘宗宇,也想问问这背后的原理。
刘宗宇向他挑明了“天人”的存在。
……
“世间荣枯兴衰,不过是各种尺度的朝生暮死,唯有等天地之福寿,齐死生之虚盈,无可磨灭,无有衰减,方为生之至道。而当今寿疆,能为此术者,唯有天人之类。”
“天人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先生为何不为我招之?”
“此辈之心术,一如其异术,深不可测。于我寿疆是祸是福,尚不可知。我落魄半生,有大半时间都对他们避而远之,用尽办法逃离他们的掌控。主公万不可铤而走险。”
“只要能保我苇原安危,天人所求,孤绝不吝惜。若能占有天下,当与天人之辈共治之。如何?”
……
回想起刘宗宇当时注视自己的目光,羽宫祀疆不禁悔上心头。
那夜之后,刘宗宇再未出现在自己身边。
羽宫祀疆太期望获得一股绝对的统治力量了。如果真能帮苇原平定列国,他也确实愿意与之共治天下。
可他忽略了刘宗宇对“天人”的态度。这多半也是由于自己在心里并没有给刘宗宇留什么位置。
刘宗宇确实智识过人,但协调众人的能力近乎为零。他跟客将以及底层将士打得火热,却对苇原老将和勋臣十分冷淡。奇谋为长,理政为短。在羽宫祀疆看来,他可以给刘宗宇一份俸禄,时不时用他出一两个奇谋,但这便是极限了。
态度上的轻视渐渐不经意地体现在了言行上,最终间接赶跑了刘宗宇。
现在想来,羽宫祀疆并不知道刘宗宇和天人之间的故事,那么鲁莽地对天人示好……确实不合情理。
但覆水难收,他现在也无力挽回了。如果刘宗宇肯回来,他愿意为自己那夜的言语道歉。
可羽宫祀疆哪里知道,此时的刘宗宇正站在羽宫音的身后,背上背着一个竹篓,头顶盘旋着几只雄鹰。
羽宫音一袭白衣,伫立于崖顶,右肩上的一只黑鹰正与她怯怯私语: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听你的话吗?”
羽宫音摇了摇头,
“能跟我们说话的人确实很少,几百年也不出一个。可即便有了这么一个人,我们其实也不必事事遵从。”
“你说的有道理。”
黑鹰把一只金色的喙凑近羽宫音的耳朵,
“我们是轮回的罪人,在野兽的生活中不停轮转几千年,就是为了等待您这样的人。”
羽宫音不禁毛骨悚然,
黑鹰那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瞳中映出了羽宫音吃惊的面容,用神秘的语气耳语到,
“您乃天命之人,受您差遣者终将重获人身。”
羽宫音从那眼神中瞥见了一丝贪婪的欲望和压迫感。秋风划过耳边,一时竟如同刀刃般锋利。
但忽然飞来的一个石子打破了这里的无名恐惧。
黑鹰长啼一声,也螺旋直升,飞入高空,几只黑色羽毛晃动在羽宫音周围。
羽宫音急忙回头,发现刘宗宇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古灵精怪,听得不要太多,和人一样,它们也分善恶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和羽宫音并排站到一起,也眺望远天望北城方向。
“先生为何在这里?”
“来见你最后一面,之后我就该走了。”
“走?去哪儿?”
“哪儿要我,我就去哪儿喽!”刘宗宇依然笑嘻嘻的。
“可一切还没结束?两国还没打完?”
“快了!估计夜色降临时就该见分晓了。”
“您是觉得……苇原不适合您?”羽宫音怯怯地问道
刘宗宇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到哪儿都能活的,自然没什么适不适合这一说。倒是你这小姑娘……”
刘宗宇把头转向羽宫音,他人高马大,比羽宫音要高出一头,但俯视的目光中依然带着一丝亲切。
“不要背负太多。升沉荣辱,该来的都会来,你一个人也挡不住。关键时刻,一定要松一口气,不可用情太深。”
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羽宫音的肩膀。然后转过身去,背着竹篓向山下走去。
看着刘宗宇渐渐远去的背影,羽宫音心里一急,脱口而出到,
“您就这么确信吗?目前这些鹰还没有破阵的消息……”
“不用鹰了,大梁国快坐不住了,会有人出手的。鹰……鹰就当是给梁开晋送个人情。哈哈哈!”
刘宗宇豪笑三声,徐徐远去。
就这样,在他远去的路上渐渐升起烟尘,最终野草隐没了竹篓,从羽宫音的视野中消失了。
刘宗宇走了。
彼时的寿疆列国,像他这样或因长相,或因性格而备受排挤却身有一技之长的布衣士人有很多。
建宇学宫开馆后,受学舍时代的馈赠,他们这些人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手段,但终究只能在乱世并争的大潮中渐渐隐没。
从此以后的几十年,对于没有永生资格的他们而言,或许是一个再不会有的难得黄金期。
包括刘宗宇在内,那夜的金光彻天之象也让他们中的很多人彻夜难眠。
在这些人中,有的会被那些光吸引,为之倾倒,将自己燃烧殆尽,去追求所谓的“天命之象”;有的会视之为不祥,倾尽一生竭力躲藏……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是,这段黄金期过后,“刘宗宇”们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是因为,大梁国的建宇城此时刚刚发生过一场宫廷变乱。而此乱过后,寿疆今后的所谓学问与知识将被彻底封印,布衣之人再没可能汲取到知识权贵的哪怕半点牙秽。
而这些人生的“迷途者”们,漂泊无依的“刘宗宇”们……即将为了生存与尊严将自己投入寿疆亘古未有的变局之中,倾尽所有以豪赌人生,所以接下来这几十年的精彩绝伦,必将是空前绝后的。
而这几十年之后的漫长岁月……则必会迎来一个门阀并起的天下。
所以这些人在世的时间乃是普通人们最后一段大放异彩的日子。
从时代的角度看,或许这么说悲观了,毕竟总有人在拼杀;但从个体的角度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刘宗宇们”必将谱写出美丽而凄绝的伟大悲剧……这也是毫无疑问的。
……
梁开晋此时置身于乱阵,把震龙矢插在地上,于马之上拆开锦囊……周遭一圈儿陈兵怒目而视,挺槊围逼,却迟迟不敢近前。
兄弟们都被冲散了,自己如今身陷重围……粗糙的鼻子上满是血沫,喷出的粗气在冰冷空气中化为喷涌的热浪。如此危急关头,梁开晋于绝望中满怀期待,扒开那张枯黄的纸……却看见赫然写着的干巴巴两个大字:
“从——鹰——”
梁开晋双眼圆睁,不可思议地咽了口吐沫。
恰在此时,头上一声鹰啼犹如一桶冰水,顷刻间浇醒了他。他抬起头来,只见如丝如缕的秋云之中,一只黑鹰若隐若现,正在他头顶盘旋,忽然间又投西南而去。
他环顾了一眼周遭的陈兵,又极目远眺,可那西南方向分明只有浓厚的烟尘和兵甲。
“信……还是不信?”
他在心里问自己。
最终,他攥碎了枯纸,提枪转马,寒芒猛刺,枪挑如龙,扬飞了一个陈兵……纵马向西南方向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