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让你联想“苦难”这一词汇。
你最先会想到的是什么东西?是大地的震颤,海洋的咆哮,是天空的悲悯,还是那覆盖大地,一片亮白的冰晶下封住的生命发出的最后遗言。
罗恩看到的,则是这样的景象。
它的躯干仿佛古老的石砖与钢铁融合,八条拱桥形状的细足末端尖锐锋利,由钢梁和被岁月腐蚀的砖块镶嵌的肌肤,桥之蛛的眼睛宛如灯塔般,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
不断张开的拱洞伴随着金属摩擦的撕鸣,让人不寒而栗的同时忍不住捂住耳朵。
雾气环绕在它周围,仿佛一层纱衣,不断闪烁着电光,伦蒂尼桥的影子就像镜花水月般不时出现在其中,它不断的往下攀爬,这个密闭空间在此刻成为了它的剧场,伴随着撕裂山河的震动。
它成为了这座剧场的主角,它所要表演的,正是代表“苦难”之一的天灾,如果人与蚂蚁之间的区别,此刻罗恩和二观仪要面对的,正是“无妄”之灾。
意外不会说话,只会悄然降临。
ᚨᚱᚨᚲᚾᛖ
一串意义不明的符文从两人的脑海中涌现,那或许是怪物的名字,但这并不重要。
“来了!”
吹笛人们吹奏着,观众席上坐满了叽叽喳喳的浮雕和顽固的雕像,不会说话的大理石柱默默无闻的伫立着,唯有形似海鸥的鸟儿在空中叫喊。
伴随着二观仪的话音,来自它的攻击朝着罗恩汹涌袭来!
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推到在一旁,而原本所处位置上,赫然是二观仪被钉死在漫着水的石块地面,大量的鲜血从她的胸口喷涌,如同漫天的喷泉在空中飞荡。
“你——!”
对方挣扎着,疼痛让二观仪的脸带着狰狞的面目,她半闭着一只右眼,用左眼注视着罗恩。
口中念道着:
它的目标是你
在读出唇语的下一刻,巨大的影子向着两人所在的方向扑来,万吨级的躯壳以绝对的碾压之势,在不断崩毁的过程中猛烈的砸向他们。
如果害怕,就拉一拉锁链。
我会第一时间赶去嘲笑您的。
猛然间,罗恩就好像听到,那女仆垂下腰在他耳边低语时不自觉发出的傲慢之音。
他不认为这种场面是自己可以解决的问题,如果说在面对这种困难而不选择使用可以动用的一切资源,那大概率只有傻瓜才不那么干。
尊严是留给生者的,毕竟死者不会说话。
“让,保护我。”
“Yes,my lord.”
崩塌的桥之影在哀嚎,本应该继续坍塌的桥面在这一刻如同被定格在这一瞬,女仆那轻柔的身躯在此刻伫立着,以罗恩跪坐在地上的视角仰头看去,带着让人难以想象的震撼。
她撑住墙面的手掌缠着绷带,而左手提着露出一只兔耳的黑色皮制琴箱,带着游刃有余的表情欣赏着罗恩的表情。
“您狼狈的样子真可爱。”
女仆如此评价道。
“其他孩子怎么样了?他们安全吗?”
罗恩没有理会她那恶劣的口吻,而是关心起和他一同落入魔影口中的孩子们。
“稍微有些难办呢,那些孩子们不愿意醒来,比起现实的残酷,美梦才是他们的优选……”
“可是如果继续做梦,他们可是会被消化掉的,会不留痕迹的离开这个世界!”
罗恩略带怒容的看向让。
他的愤怒从来不针对他人,他永远在愤恨,愤恨自己的能力为何如此不足,为什么他已经做了许多事,他提供了住所,修缮了房屋,分发了面包和便士,教会他们生存的技能。
“您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让的手有些颤抖,不断撕裂的伤口溢出鲜血。她不为所动的眯上眼,继续补充道:
“疾病,饥饿,蔑视,还有排挤,生存在这个世上要面对的恶意比起善意而言太多太多。他们对于这座城市而言本就是〈不存在的人〉,他们是污垢,是斑痕,是消失后也不会被记住的,历史中的数字。
这个魔影,是孩子们的英雄。”
听到这个结论的罗恩愣住了,他无法理解,或者说两年来的生活让他脱离底层太久太久,他已经很难和贫穷的人们共情,这并不是指罗恩没有同情心或是已经成为了高雅的贵族而忘记了苦难。
只是,名为苦难的伤痕终究会愈合,美好与幸福最终会成为记忆被刻录在灵魂中。
被美化的苦难不再痛苦,不再是罗恩与贫民在精神上同处于一根弦的韵律。
“痛苦是可以被定义的,也许在你们看来,它是如此邪恶,是如此的丑陋,可它无疑是孩子们对力量最直观的想象,是映射现实的童谣。
吹笛人会带孩子们去往孩子们的王国,它的胃袋是灵魂的原汤,所有人都不再痛苦,能够在这一夜安然入眠。
在他们的王国,不会有疾病,不会有歧视,不会有饥饿与痛苦,没有人会被抛弃,没有人会被遗忘,所有人都能在最后的幸福中安然离世。”
当大人们肆意的决定和定义孩子时,他们的视野天然带着蔑视,他们蔑视着孩子的世界,蔑视着他们看到的颜色,最后还要用知识教会他们,如何用大人的规则在这个世界生存。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吃不起面包,不明白为什么得了病就会被放弃,不明白为什么牛棚的草堆会如此寒冷,不明白为什么工厂的机械会如此灼热,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辛苦一天,却只能带着痛苦睡到下一个明天到来。
没人在乎,也没人在意。
高高在上的女王,再到市斤小民。
他们只是一味的嘲笑,一味的将自己的痛苦发泄在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在他们的身上榨取最后一丝价值,毫无同理心的,没有道德负担的用这些钱购买这一日的快乐,陶醉在酒精和歌舞升平的温柔乡,从女人的床中钻出,日复一天。
它编织着一条又一条的网,这些名为网的桥上,是一个个迷途的孩子,它永远只欢迎那些孩子们的加入,它为孩子们编织了一场又一场幸福的美梦,又会在时间到了它该到尽头的时候,让他们在幸福中安然入睡。
让温柔的看着罗恩。
“想要离开这里很简单。它释放的墙对于超过年龄的大人们来说,是恶意的存在,对于非人的存在也是恶意的,只有孩子,也只能是孩子,才能在这个最后的梦乡中安静度过他们短暂又悠长的一生。”
罗恩想起,当时他挣脱时听到的叫声,真的是自己所想是那般邪恶吗?
你又在这里看到了什么?让。
你的想法,你的意志,在目睹这些事后究竟会做如何感想。罗恩或许可以命令让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却总觉得这样的命令不会得到真实的答案。
女仆掐着温和的嗓音,适时的提醒神游天外的罗恩该回魂了。
“它对您其实是无害的,当然,以人类的水平我想干掉它并不难。可是这将会让所有做梦的孩子们回到现实,已死去的,终将死去。
但活着的生者不一定会感谢你,因为您从这个结界中走出的唯一办法,就是击碎他们的幻梦。
某种意义上,你也杀死了他们。”
幸福如何定义,有人说,是一碗饱饭,有人说,是一颗糖果,有人说,是第一次得到嘉奖,有人说,是第一次无拘无束的奔跑。
对于连未来都不存在的孩子们,他们看不到那么远,等不起罗恩在建设的孤儿院,也等不了工厂主大发慈悲的给他们多加工钱,等不了医生愿意为他们医治疾病,等不了在雨天的一场高热后奢求能喝上一碗热汤。
让在对罗恩说,你要前进,就必须后退。
前进意味着染血,后退则表示为了私欲必然造成的牺牲,牺牲不值得夸耀,它从不正当,无数的朝代,无数的人都在粉饰牺牲,好像这样就能少听到死者的哀鸣。
“不用担心,您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我知道这很艰难,做一个坏人总是比做一个好人需要思考太多东西,旁边的僵尸小姐不用担心,她死不了。”
罗恩撇了眼望着让有些怯懦的二观仪,又看向了等待着答案的女仆。
良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契约的存在让他明白这不会是又一个梦境,他也不是什么不珍惜生命的蠢货,但有些底线的事物,值得他用灵魂去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