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五年春,大武金陵,临安县。
春光融融又暖意十足的江南水乡,是婀娜多姿且惹人心醉的。而在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的金陵里,在山水环绕的临安县中,那就更是如此。
放眼望去,无论是街道上还是运河的两岸旁,随处可见的是桃红柳绿,青砖黛瓦,还有那炊烟袅袅,这般春色恰似一幅清晰淡雅的水墨画。
此时临近晌午时分,正是那暖阳悬在天穹至高的时候。抬头可见的是,临安县闹市的大街小巷上涌动的行人。
从那嘈杂的市井小调里,可以听闻河岸船家吆喝的声音,商队卸货搬运的沉闷声响,孩童天真烂漫的嬉笑声,还有那楼中女子低吟浅唱出的婉转歌谣。
而在这样如诗如画的街市里,一位身材颀长,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少年的唇角微微上扬,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身着一袭黑色劲装,腰佩一串墨玉穗,玉穗时不时还发出叮当脆响。
那墨色的长发用靛蓝色的丝带束成便于行动的高马尾,额前发丝自然垂下,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
只是有些怪异的是,他的双眼被一块黑色的轻薄丝巾蒙住。不过纵然如此,从剩余裸露的面孔中,也不难看出少年的容貌无疑是极为俊俏的。
而少年的身后,背着一样条形物。那物件的长度超过三尺,同样被黑色的布条密密缠住。从那扁平的外表来看它显然不是棍棒,可若说是刀剑,它又并无类似护手的构造,真是怪哉。
在周围行人时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中,少年缓缓走进了一家生意颇好的客栈中。客栈的门上高悬着一块牌匾,刻写着“同福”二字。
此刻客栈内已有不少人落了座,空气中飘着酒饭的香味,耳边传来不少闲谈的声音。
客栈前台负责招待客人的伙计年纪不大,看见来人的模样后眼中也毫无轻慢之意,他当即放下手中事务凑上前去。
“不知这位公子打尖还是住店?”小二热情的询问道。
少年抬手将些许碎银置在案上,开口道:“住店,客房两间。”
小二听着少年清冷的声音不由得微微一愣,忍不住又打量了少年几眼,心中暗想,从这公子身上的气质来看,他显然不是一般人。
“怎么,是没有多的客房了么?”少年敏锐的察觉到了小二不自然的停顿。
小二回过神来,反应飞快的道:“抱歉公子,客房自是有的。只是我瞧公子的样貌应是第一次来到我们同福客栈,我在想,这客房的位置要如何安排给公子,毕竟公子……”
说到这小二又停顿不语,小心的看着少年的脸色。
少年轻笑道:“多谢关心,但这脚下的路在下还是走得明白的,你领在下前去僻静些的客房便是,最好是挨在一起的。”
那小二这才松了口气,开口道:“小的不善言辞,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海涵,请公子随我来。”
接着小二便转身踏上楼梯,而少年也紧随其后,似乎面上那块丝巾对他来说并无影响。
没过一会儿,小二便领着少年在两间客房前停下,恭敬的道:“公子,此处便是了。左边这间客房的门前坛中有着三株香兰,右边那间则是两株。”
“多谢。”少年点点头道。
小二抬头再看了眼门号默默记下后,又同往常一般问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小的也好记住您的客房位置。”
少年摇摇头道:“免贵姓江,名青辞。”
江青辞……
小二口中低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并没有搜索出临安县有哪个大户人家姓江,想来这位江公子并非本地人。
江青辞走进客房,似是在随意打量,他轻抚了一下桌面后,转头看向小二道:“小二,麻烦你弄些饭菜来,我在楼下还要等一位朋友。”
小二闻言连忙应道:“好嘞,只是除了饭菜之外,公子可还要上些美酒?”
江青辞笑着摇了摇头:“不必,我那位朋友并不好饮酒,你上壶清茶便可。”
小二连声应下,接着小跑下楼开始忙活。江青辞又检查了下另一间客房后,也转身走下楼去,慢悠悠的来到角落一个靠窗的桌前坐下,背后的密封长剑被他取下横置腿上。
小二见状当即端来一壶茶水和两只茶盏,并向盏中注入沏好的茶水,只一瞬间淡淡的茶香便氤氲而出。
江青辞倚着窗边,拿起杯盏抿了一口热茶,时不时朝窗外望一眼。小二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琢磨不清楚,这位气质特别的公子的双眼究竟是好是坏,但他也不敢多问。
很快江青辞所点的饭菜都已上齐,统共两素一荤,浓郁的菜香令人食指大动,可他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
约莫半刻钟后,客栈外又走进来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只见他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袍,腰间挂着一个灰色的荷包。且长发披肩,面如冠玉,生着一对略微狭长的凤眼,看上去温文尔雅,身上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亲和力。
江青辞几乎是在男子踏进客栈的一瞬间便抬起了头,显然这位气宇不凡的男子就是他要等的朋友。
“丹廷,这儿呢。快些过来,菜都要凉了。”江青辞开口唤道。
慕容丹廷顺着声音看去,接着迈开步子来到桌前坐下,接过江青辞倒好的茶水仰头饮尽。
慕容丹廷乃是江青辞的知己好友,二人在近两年前的一场事故中结识。后来相谈甚欢,于是便决定结伴同行,一起游历江湖至今。
江青辞夹起一筷子菜尝了下,接着开口问道:“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慕容丹廷有些歉然的道:“路过一家药铺,不小心耽搁了些。”
江青辞闻言有些无奈的道:“你还真是老样子,见了药材就走不动道。这份癖好,就算放眼天下怕是也找不出几个了。”
慕容丹廷的身份是一位游医,精通丹术药理,所以才会这般醉心于药材,以至于忘了时间。
“既然路过了,自然是要进去瞧上一眼的。毕竟若是真能寻得些天材地宝,说不定我就能解决你身上的问题了。”慕容丹廷平静的道。
江青辞浑不在意的摇了摇头,淡淡的道:“我身上的问题我自己清楚,你那份旷世的医才还是用在别人身上吧。”
“既有机会和可能,就算是一丝,我也总要试上一试的。”慕容丹廷沉声道。
江青辞未作回应,只是默默的夹菜吃饭,显然这样的对话也不是两人第一次进行了。
待盘中饭菜吃得七七八八后,慕容丹廷抿了一口茶水润喉。
“不说这些了,我说点你感兴趣的吧。”
江青辞默默放下筷子向后靠去,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我先前见到了官府挂在城墙上的通告,而其中的一则,就是近日的临安县疑有妖物作祟,至今已惨死了不少人。”
江青辞轻抚着置在腿上的三尺兵刃,眼神没有一丝波澜,淡然开口道:“所以?是六扇门的朝廷鹰犬,还有夜行司的那些二货道士解决不掉吗?”
江青辞口中所说的六扇门和夜行司,皆隶属于大武治理地方的机构,二者主职不同却也偶尔有互通之处。
关于六扇门的详情自不必多说,六扇门乃是州县上负责刑事司法和治安维护的机构。其中的捕快大都是实力非凡的武夫,负责打杀及捉拿人犯之类的工作。剩下的要么有些过人之处,要么头脑极好擅于查案。总而言之,六扇门的人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而夜行司相比于六扇门则更为特别,在平民百姓的眼中也更为神秘。因为这是由一群能人异士形成的组织。他们主要负责处理各种各样的玄异事件,其中妖物方面要占一大部分,所以这些人在民间被俗称为“捉妖师”,官职则被称为术士。
如果要论起现在的身份的话,江青辞也算得上半个捉妖师。只是不同的是,他非夜行司之人,也没有夜行司那样的侠肝义胆与责任感。夜行司会为了斩妖除魔而浴血奋战,但若想让江青辞出手,那一般只能是悬赏。
除此之外,夜行司还有着鲜为人知的责任,那就是维持人妖之间的平衡。在他们那里,甚至有着用于妖物身上的“法律”,若非妖物犯下大错,他们通常采用镇压为主的手段,斩杀是最后的红线。
但江青辞不会考虑什么镇不镇压的,在他这里,只有镇杀。
不过要是只是妖物杀人,江青辞自然是没有出手的心思的。先不说这些东西六扇门和夜行司的人足以处理,他的那颗侠义之心早在多年前就冷彻如冰了,妖物杀人与他无关,他不做无谓之事。
慕容丹廷看向江青辞,摇了摇头道:“听闻六扇门和夜行司已经在查此案了,只是还未有什么消息,因为那些妖物杀人毫无规律可言,数量和位置也尚不明确。”
江青辞闻言失声笑道:“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能,不过如果丹廷要说的只有这些,恕我不明白其中让我感兴趣的点在哪儿。”
慕容丹廷略作沉吟后开口道:“这个嘛,青辞容我卖个关子,与我一同去看看如何?”
“去看看?”
慕容丹廷点点头道:“嗯,在来的路上,听闻一户员外家今日刚发现死了不少人,我们正好过去瞧瞧。”
江青辞闻言嘴角一抽,按着太阳穴叹声道:“所以,这么久才来的原因,就是你在外面听八卦?”
“唉嘿。”
“嘿你个……算了,那便走吧。”
于是两人离开同福客栈,顺着慕容丹廷打听到的方向走去。
两人的外貌放在人群中颇有些引人注目,慕容丹廷生得儒雅风流,江青辞身上带着清冷而神秘的气质。
不过走了一段时间后,便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了,因为两人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四周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前方的一处宅邸上。
整个大宅外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有少数几个巡城兵在门外勉强维护着秩序。透过缝隙望向宅中,隐隐能看到几具身穿粗布衣裳的尸身躺在地上,似乎是宅中的仆从。
“我的亲娘,沈员外家这是咋了啊?”
“不知道啊,听说死了好多人!”
“害,里面的人全死完了!而且不知道死了多久,尸体都臭了!”
慕容丹廷听着周围人的吵闹,又望着前方的拥堵,不禁有些头疼起来。
“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啊,果然八卦才是人类的本质吗……”
就在慕容丹廷有些傻眼时,眼角余光看到江青辞转身离开。
“哎,青辞,你去哪?”
江青辞头也不回的道:“你不是想看看吗?那就找个地方进去。我很累,赶紧完事。”
慕容丹廷闻言连忙跟了上去,两人绕道一直绕到了宅邸后院。由于宅中的人尽数死去,而且巡城兵人数不够,所以此处并无人看守。
“锁上了呢。”慕容丹廷走上前推了推门道。
江青辞摸着墙边来到门侧,提气轻松一跃便越过了院墙,进入了宅邸。慕容丹廷见状先是一愣,接着悄悄环顾一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后,也跟着翻进了墙内。
他落地后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忍不住道:“青辞,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有机会能走一次正门?唉,还好我的技术没有生疏啊……”
江青辞没有理会他,而是迈步朝前走去。后院的各种建筑还算完整,没什么破坏的痕迹。但当二人走进内部时,景象已然大变。
满地的碎瓷木屑,石块纸张,入眼尽是狼藉不堪。墙壁上有猛兽利爪撕裂的痕迹,地上还时不时出现几具尸体,死状极其凄惨,残肢断臂散落,且基本上都被开膛破肚。地上的血迹呈暗紫色,已经干涸凝结。
两人小心地越过这片区域,渐渐来到了堂内。奇怪的是,这一路走来并没有见到多少尸体。慕容丹廷粗略一数,也不过十余人,而按一般的大宅配置来说,这显然不大正常。
接着两人来到一个明显要比其他房间大上许多的卧室,里面除了一张大床和几个书架以外便没有别的家什了。而床上有着一具年过半百的男尸,两眼黄浊,张着大嘴惨死在床上。
“看来,这位老者就是沈员外了。”慕容丹廷若有所思的道。
接着他抬眼打量着房内,只见床头悬着一张字幅,写着一个笔划飘逸的“道”字,算得上是房内唯一的装饰品。
随后慕容丹廷来到书架前,抬手取下一本册籍,吹掉上面的灰尘后,随意翻阅了起来。里面记载着的,都是些不知从哪里搜集来的道法,慕容丹廷扫了几眼,里面虽有真实的地方,但大部分都是虚假的。慕容丹廷又翻了其他册籍,里面不是修道就是炼丹。
“听闻沈员外未曾婚娶,老来却突然醉心于修道,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说罢慕容丹廷看向江青辞,问道:“如何,青辞?有什么发现吗?”
江青辞抬手捻了一下床边桌上的木屑,语气带着一丝怪异的道:“此处确实充满妖气,但是这妖气……为何这般驳杂?”
随后江青辞缓缓走至沈员外的尸体前,抬手向尸体天灵探去,慕容丹廷见状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后江青辞摇了摇头,语气淡淡的道:“这些人死了至少七天了,我看这件事恐怕不只是妖物害人这么简单。”
慕容丹廷沉吟片刻后,沉声道:“其实我还看到了另一则通告,那便是关于人口失踪的,年龄从小到老的皆有。官府的判定是有牙子组织害人,但我观那些百姓失踪的日期,几乎与妖物杀人的日期相差无几。”
江青辞闻言,唇角那总是扬起的弧度也略微收敛了一点,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要知道妖物可不会干拐卖人口这种勾当,只会就地杀而食之。毕竟如果它们都有拐卖人口的灵慧了,又怎么会干偷偷杀人这种事情。”慕容丹廷沉声道。
江青辞两手环抱,指尖轻叩手臂,淡淡的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两桩案件之间有联系,甚至有可能是人妖联手作案?”
慕容丹廷点点头,江青辞摇头道:“丹廷的猜测……倒确实是大胆,可是丹廷又有什么证据呢?虽然如今六扇门中人都是些酒囊饭袋,但也不得不承认负责查案的那批人的脑子着实好使,若是六扇门都不敢将两桩案件联系到一起,在发现证据之前,其概率怕是微乎其微。”
慕容丹廷脸上并未出现焦急的神情,也没有试图解释,反而笑着问道:“所以,青辞的意思是?”
“呵,与六扇门的推测相较之下,我倒更愿意相信丹廷那飘渺的猜测。而且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人妖狼狈为奸……那我确实是有些兴趣了。”江青辞同样回以一笑道。
慕容丹廷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随即苦笑道:“若要印证我的猜想,得让我进一趟六扇门,看一眼卷宗。而且,如果真的是人妖联合,依我看,恐怕和‘药’有关。”
江青辞面上依旧挂着那副若有若无的微笑,半晌后,他淡定的回道:“想进六扇门是吧?不过投名状而已,今晚我去碰碰运气就是了。”
“有青辞的话我便放心了,那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六扇门的捕快们想来也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