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乘马绕过大街小巷，越过运河，一炷香后在一个巷口停下。此时的巷口外已有两名捕快驻守于此，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幽暗处传来。
张天蔺看了眼停在巷外的两匹马，心知陈厉已经进去了，于是连忙带着江青辞等人钻进巷子。
巷子很深，众人走了上百步方才走到尽头。借着火把的光芒，他们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几位捕快和术士手举着火把，神情悲戚的站立两旁。衣摆沾染尘土的陈厉正蹲在地上，而他的面前，躺着一具男尸，身穿着捕快的制服。
那具男尸的死相和陈厉那天见到的蜥人一样，尸身呈绛紫色，全身的肌肉仿佛溶解一般，已经面目全非，散发着刺鼻的异味。
林知鸢两眼放大，忍不住惊呼出声。接着她抬手捂住嘴，眼眶盈泪。
一旁的张天蔺见状张了张嘴，下意识的上前轻按陈厉的肩膀，脱口而出道：“老陈，别冲动，这还不一定是王镇南那混小子……”
说到一半，张天蔺自己的脸上也泛起苦涩。毕竟事情到了现在，男尸的身份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陈厉僵硬地回头望了张天蔺一眼，张天蔺心中顿时一惊，就连按住陈厉的手都在不经意间放松了力道。
因为此时陈厉的眼神是那样平静，仿佛无事发生般的平静。与不久前焦急暴躁的他，简直是天壤之别。
空气中的沉默简直让人窒息。
半晌后，陈厉右手抓起一样东西，在火光的照映下，众人能看见，那是一柄雁翎刀。
陈厉缓缓拆下刀柄护手的布条，一层又一层，刀柄的原貌渐渐显露出来。
木质的刀柄上刻着两个字，一个歪七扭八宛如稚子，一个字体冷硬大方。
临安。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容貌老成，身上却有一股痞气，我印象很深。
这把刀是他入职那天，我亲手交给他的。当时他很兴奋，想要在刀柄上刻字，以说明这是属于自己的刀。
我问他打算刻什么，他告诉我，他想刻‘临安’二字。生他者临安，养他者亦是临安，那他便要护这临安，至死不悔。”
陈厉的语速很慢，众人也都保持着沉默，静静听着。
陈厉忽然笑骂了一声道：“但那小子刻下第一个字时就后悔了，因为他平日没怎么写过字，就连刻上去的字都是歪歪扭扭，比学堂五岁稚子都不如。
然后他就厚着脸皮，让我帮他刻第二个字，好补救一下。我本来想给他换一把刀，但他拒绝了。
他说，我没嫌弃他性子莽撞。他又怎么能因为自己刻丑了，就不要这把刀呢？你们说这小子傻不傻。”
众人仍然保持着沉默，陈厉笑容敛去，将染血的刀收回刀鞘。
“干我们这行的，少有善终。我也想过，他可能会死在某一次任务中，又或者死在妖兽的手上。
但我从没有想过，他会死在同僚的手里，死在一个内奸的手里。
这不应该啊，至少他不应该是这样一个结局才对……”
空气依然静默，没人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当陈厉再次站起时，他的眼神又恢复到往日那样锐利。
六扇门见惯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悲伤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短暂的悼念，是为了给同伴更快的复仇。
陈厉看向江青辞，走上前抱拳躬身道：“江少侠，先前下官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下官在此，请江少侠助我六扇门……不，助临安县度过危难。”
在场的人见状面上一惊，纷纷扭头看向那总站在众人身后，静默不语的黑衣少年。
江青辞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息。
“我答应你。”
……
晚风刺骨，陈厉用布将王镇南的尸体裹起，亲手将其抱起，横置在马车上。
尽管他的面上依然平静，可当他将尸体抱起时，五官还是忍不住微微扭曲。
为什么会这么轻呢？
陈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将所有情绪都咽进肚里。接着他骑上马，朝六扇门的位置赶去。
等众人回到六扇门时，时间已经来到寅时三刻，天色不再是望不透的漆黑一团，而是染上了一抹阴沉的灰。
陈厉将王镇南的尸体带进验尸房，将其暂时装进了一具棺材里，这也是六扇门处理死于任务的同伴们的一贯做法。
长而窄的乌木棺材被架在了庭院中，下方摆放着一个火盆，小小的火苗在盆中轻轻跳动，火盆里面尽是纸灰香烬。
在场的捕快和捉妖师依次上前烧纸，一张又一张薄如蝉翼的雪白纸钱在火中焚烧，时不时还有火星随风溢散。
他们只有这种方法，来寄托自己对同僚的哀思与悼念。
陈厉烧完后站在一旁，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后便转身离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务需要处理。
捕快和捉妖师烧完后，江青辞等人也纷纷上前，往火盆中撒下纸钱。
林知鸢素手发颤的将纸钱放入火盆，眼眶都有些红肿。
最初时，她仅仅是为了好玩和涨涨见识，方才挤入六扇门想要随行查案。
在此之前，林知鸢从未想过人的生命原来是那样的脆弱。脆弱到昨日在眼前分明还是活生生的人，转眼间便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
渐渐的，火盆中的火苗越发微弱，庭院中的人们也陆续离开。庭院变得空旷起来，只余下两个人尚未离开。
苏沁怜站在距离江青辞不远处，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在火光的映照下，江青辞的侧脸蒙上一层暖色。可不知为何，苏沁怜却依然从中感到一丝冰冷。
江青辞感受到了苏沁怜的视线，顺着她的方向笑了笑道：“苏姑娘不去歇息吗？”
苏沁怜扫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只是盯着火盆开口道：“他原本可以不用死的……”
江青辞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并不知道他是金行之体，也未曾听闻这脱胎丹。就算知道，我也救不了他。”
苏沁怜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轻咬银牙质问道：“可就算是这样，你也有很多次机会，你分明有这个能力，为什么就不能……”
“我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江青辞幽幽开口打断道，在火光无法照射的阴暗处，他面上的神情无人可见。
接着江青辞往火盆里又扔了一打纸钱，语速缓慢的道：“人的生死各有命数，谁也改变不了。我所知的，也不过是雾里看花，就算我去做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难道这样就可以坐视不理吗？”苏沁怜一双美眸中满是不解。
江青辞轻笑道：“苏姑娘似乎弄错了什么，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说罢江青辞面上神情回归平静，他心中略微感到些许困惑，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与苏沁怜说这么多无用的话。
江青辞摇了摇头，似乎想将杂乱的思绪甩出脑海。他放空自己，在苏沁怜的视线中，此时的他仿佛与周围漆黑的环境融为一体，离人遥远，不可触碰。
但苏沁怜不肯就这样轻易放弃，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道：“可你不是已经有猜……”
江青辞挥手打断道：“苏姑娘，时候不早了，你该歇息了。”
苏沁怜闻言一愣，接着她朝庭院门口看了一眼，面上流露出一丝讶异。她又深深的看了江青辞一眼，随后愤然离去，场上只余下江青辞一人。
……
几息过后，庭院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李大人吗？”江青辞开口道。
刚迈进院中的李玉承闻言一愣，忍不住惊讶的道：“江少侠是如何知道的？”
江青辞头也不回的道：“当人不用双眼时，其他感官自然会更加敏锐。因为每个人的脚步幅度，呼吸频率，包括心跳规律都是不一样的。”
李玉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还是被他遏制住了。他缓缓走至江青辞身侧，蹲下身子抓起一把纸钱，一张一张的放进火盆里。
“李大人这是刚忙完工作吗？”江青辞淡淡的问道。
李玉承点点头，叹气道：“夜行司近日事务繁多，时常抽不开身。唉，记得前几日老王还打算邀我出来喝酒，却没想到今日一见，便是永别……”
说着说着李玉承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江青辞道：“江少侠呢，为何还停留在此？”
“我在等人。”
“等人？”李玉承满脸不解的道。
江青辞笑了笑，缓缓开口道：“我曾听说过一个很有趣的事情，许多凶手在事后都会返回案发现场，或是看看自己的下手目标。李大人常年与六扇门共事，可知这个说法是真是假呢？”
李玉承眼中闪过一抹寒芒，半晌后他开口笑道：“下官也听说过这个理论，但正确与否，下官也不敢妄下定论。”
江青辞低头添了些纸钱，淡淡道：“那李大人觉得，那凶手会回来吗？”
李玉承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他后退半步，脸上怒容浮现，沉声道：“江少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怀疑下官，是杀害王镇南的凶手？”
不等江青辞发话，李玉承把袖子一挥，怒气冲冲的道：“本官与王镇南共事多年，可谓是情同手足！岂会做出这等卑劣行径？！”
“在下并没有猜忌李大人的意思。”
李玉承渐渐平复下心情，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江青辞缓缓起身，轻声道：“夜深了，李大人，在下认为还是不要惊扰逝者比较好。”
李玉承沉默一会儿后，叹气道：“是下官情绪失控，多有得罪，还请江少侠不要见怪。那么下官先回府上做事，江少侠早些休息吧。”
说罢，李玉承快步走出了庭院，离开了六扇门。此时的院中，只剩江青辞一人，和一具冰冷的乌木棺材。
白花花的纸钱一张张的焚烧，火盆里的火焰终于还是熄灭了，只余下带着温热的灰烬，在如墨的夜色中散发火星的微光。
“人死寂冷如灯灭，徒留哀人长相思。你的死，也并非毫无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