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辞与苏沁怜同行于阡陌之中，这个村子实在有些安静的可怕，连寻常百姓家常有的鸡鸭也不曾见得，更别说猫狗之类的了。
苏沁怜蹙着眉头打量着周围环境，让她略感失望的是此地除了过分寂寥以外并没有其他异状。
没有特别的气数，也没有修行者留下的痕迹，这里似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
若是非要说出一个疑点的话，那便是他们所在的方位连半个人影都未曾见得，看来那些村中老弱病残之人并不居住在这。
未有发现的苏沁怜缓缓开口道：“就目前所见而言，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嗯。”
江青辞应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温似乎又下降了几分，三两寒风拂面而过，天色昏昏沉沉，眼前这些茅屋石墙不知不觉中蒙上一层灰纱，让人难免心生一丝悲戚之情。
“快下雨了呢……”
江青辞探出手来，似乎在感受是否有雨丝飘来。
苏沁怜默默看了眼身旁人，今日的江青辞将一头墨发束成高马尾，身穿如武者那般的缁衣短打，看上去干净利落。只是气质全然不同，比武者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寒意，带着不染红尘的淡漠。
随即视线又落在那黑色的眼纱上，苏沁怜忍不住再次发出疑问道：“你，当真什么都看不见？”
江青辞轻笑回道：“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咳咳，我以我的人格担保，那天我真的什么都没……”
“闭嘴，再敢提起我就砍了你！”
苏沁怜带着一丝羞愤斥道，江青辞闻言只得双手合十连忙赔笑作道歉状。
接着苏沁怜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江青辞前方，江青辞随之跟上。两人就像闹别扭的孩子那样一前一后，却又没有离开彼此。
片刻后苏沁怜终于放缓了脚步，冷不丁地问道：“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江青辞闻言一愣，略作回忆后微微摇头道：“已经记不清了，或许，在二三年前吧……”
“这么说来，你这是后天形成的，你以前是看得见的。”苏沁怜有些讶异道。
江青辞默默点了点头，苏沁怜张了张嘴，迟疑了几息后小心的道：“是因为煞气和那些魔功吗……”
江青辞笑了笑，带着些许自嘲道：“兴许吧，也算是恶有恶报，自作自受？”
苏沁怜顿住了，半晌后，她轻声低语道：“你也不必这般轻贱自己，修行之路何其漫漫，总会有方法能让你恢复视觉的。而且，至少你也曾看过这世间风光不是吗？”
听着苏沁怜有些语塞但又诚心实意的安慰，江青辞面上浮现一抹笑意，但这丝笑容转瞬即逝。
“可若是这世间风光仍如我之所见，还请原谅，我恐怕难以接受你的祝福。”
听着江青辞忽然转冷的语调，苏沁怜眼中闪过疑惑，她下意识的问道：“你之所见又有何异于旁人，这世间万物在你眼中又是何状？”
江青辞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轻声开口，神情有些呆滞，似是陷入了某些回忆。
“或许那时我看到的，确实与世人所见并无二致……
只是那些难忘的人、事，最初还是如虹般艳丽，可后来却慢慢化作血色。再后来，他们变成了灰色……
而到了现在，我已经分不清他们是什么颜色的了……”
苏沁怜闻言顿时心中一紧，她猛然回头看向江青辞，可这回眸一眼却让她感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她从没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一种极度难言的悲凉，带着绝望与冷漠，还有一缕恨意……
这是苏沁怜第一次意识到，她对江青辞的认识仍然浮于表面，她对这个少年的了解不足万一。
……
与此同时，远在数里外的村庄另一侧，林知鸢和紫云还有小莲三人正跟着一个伙计来到了此处，准备帮忙分发干粮衣物等。
在行进的路途中，三个性情活泼的姑娘难免会吵吵闹闹，银铃般的笑声悦耳动听，顺着风儿飘在田边。
此时紫云正和两个小姑娘讲述着自己以前游历江湖的见闻，紫云本就是戏子出身，所以在口述这些故事时讲得妙趣横生，比一些说书先生还要强上不少。
林知鸢和小莲不知不觉便听得入了神，仿佛也出现在了当年那些往事的场景中。
同时林知鸢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细节，紫云在和他们谈及过去时，似乎总会不自觉的带上洛雨花。
回过神来的林知鸢眼珠子顿时一转，小脸上浮现一抹坏笑，但被她很好的藏了起来。
接着林知鸢咳嗽了一声道：“话说回来，紫云姐姐，这几天下来怎么没看到洛先生啊？”
小莲也想起了那位容貌俊秀却口不能言的傀儡戏师，好奇的看向紫云。
但紫云只是摇了摇头道：“雨花他有自己的事需要忙，所以这几天你们恐怕很难再见到他了，抱歉。”
“原来是这样啊。”
林知鸢一副了然的模样，随后她看着紫云那有些怅然又带着点失落的神情，冷不丁的来了一句：“紫云姐姐好像很在意洛先生呢！”
紫云闻言看向她，笑道：“我们一路相伴数年，我自然会在意他。”
“不不不，紫云姐姐，我说的可不是这种在意。”
紫云闻言一愣，皱眉不解的道：“那是哪种？”
但林知鸢却忽然闭口不言，紫云看着她那有些促狭的笑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笑骂道：“小丫头都敢打趣起老娘来了？真是人小鬼大！”
见自己被无情拆穿，林知鸢当即坏笑道：“所以是不是嘛？”
一旁的小莲只觉得一头雾水，从一开始她便完全没能理解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她识趣地闭上了嘴，默默听着两人的言语。
片刻后，紫云淡然笑道：“是呀，我的确倾心于他。”
“哇！”
林知鸢闻言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两只耳朵染上绯红，她当即便忍不住两手捂脸。
关于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她以前只在话本里见过，如今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说，让林知鸢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亢奋，还有些许羞赧。
随即林知鸢悄悄打开了一条指缝，透过缝隙看向紫云，却不由得愣了下。
因为紫云尽管坦白之后，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无论是羞涩，还是懊悔，亦或是焦躁，通通没有。有的只是紫云那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她方才所言的只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儿。
本就心思活络的林知鸢见此场景，短短几秒内便在脑海中幻想了数十种悲惨曲折的故事，眼看着她的幻想愈发离谱愈发狗血，紫云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只可惜，我虽有情，君却无意呢。”
林知鸢的视线牢牢锁定在紫云的面上，试图找出一丝别样的感情。
只可惜紫云的眼神中浸满了爱意，其中还有着几分平静，一点迷茫，一丝怅然，可独独没有悲伤与悔恨。
林知鸢只觉得自己此生恐怕再难看到一个女子会流露出这般神态了，那些话本终究是话本，永远无法完全承接人类的情感。
紫云回眸看了眼心揪得正紧的林知鸢一眼，淡淡笑道：“不知鸢儿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呢？”
林知鸢正色点头，在周围寻了个木桩坐下，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模样，连带着一旁恍然大悟的小莲一起默默聆听。
紫云失声一笑，随即缓缓道：“唔，我与雨花之间该如何说起呢？说来这个故事大概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们的相遇甚至可以说有些俗套，可不如话本里那般引人遐想。
我生来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而这乱世中如我这样的人并不少。所幸我被班主收养，在每日的唱念做打中长大成人。
班主逝世之后，我便跟着师兄弟们四处唱戏为生。可在一次赶路的途中，我们不幸遇到了剪径的山贼，他们抢尽我们的钱财不说，甚至还要对我们斩尽杀绝。
几个师兄舍身替我们拦下那些山贼，我和几个师弟师妹逃进山里，但师兄们手无寸铁，如何拦得住那些人高马大的山贼？
接着那些山贼便追了上来，我们分开跑，他们也分开追击。后来我实在是跑不动了，我本以为自己将命丧刀下时，那些山贼竟起了色心企图辱我清白。
我拼命反抗，他们色欲熏心没有对我下杀手，反而僵持了些时间。
就当我打算咬舌自尽时，我遇到了恰好路过的雨花，你们别看他那身材纤瘦的模样，他拳脚功夫虽不及武夫，却足以将那几个山贼全部放倒。
他将那几个山贼打退后便带我逃下了山，我有幸捡回了一条命。后来的故事你们也知道了，我开始跟着雨花一起游历四方，与他登台出戏维持生计。
只可惜我直到今天也再没见到当年戏班的兄弟姐妹们，不知他们是否安好，亦或是早已遭遇不测……”
林知鸢望着神情悲戚的紫云，本就感性的她也不禁难过起来，接着她开口安慰道：“紫云姐你别难过，吉人自有天相，你的师兄弟们一定还活得好好的，说不定他们也一直在找你呢。”
紫云苦笑一声，探手轻抚过林知鸢的头顶，轻声道：“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总而言之，救命之恩再加上日夜相伴，我就这样喜欢上了雨花。
为了能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我还特意去学了手语，那玩意儿真不是那么好学的。但每当我想起来那天我磕磕绊绊的用手语同雨花说了第一句‘话’和他那诧异的神情时，我就忍不住想笑。
再后来，我们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一起看过了很多的人和事儿，我对他的喜欢总是比昨多一点，比明天少一点……”
林知鸢和小莲各自捧着自己的脸颊，听得有些失神，仿佛也进入到了紫云描述的故事中。看到一个在外人面前直爽泼辣的少女却在心上人面前作出一副小女儿姿态，而那翩翩少年对此浑然不知。二人日夜相伴，少女却始终不敢道出真心，只能将那份感情埋在心底。
尽管年纪不大，但从小自食其力了解许多事情的小莲对男女感情方面之事也并非一窍不通，她忍不住小声问道：“两人相伴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木头也开窍了吧？难道洛先生对紫云姐姐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紫云闻言摇了摇头道：“在雨花眼里，我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家人，但唯独不可能是恋人。他对我从来没有那种想法，我能看得出来。”
林知鸢忍不住拍了下大腿，皱眉道：“哎呀！洛先生也真是的，放着这么大个美人不要，总不能真的连这点情愫都看不出来吧？莫非他是和尚不成？”
紫云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或许他早有倾心之人吧，正如我对他的感情一般，他亦有心之所向。”
林知鸢和小莲两眼放大，脱口而出道：“不是吧？那得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洛先生念念不忘这么久，连紫云姐这么多年的陪伴都改变不了洛先生的想法！”
紫云摇摇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从他的生活习惯和行为中，我时常能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不过我也曾经试图了解他的过去，但他从来不会与我提及，我也没办法强求。他若想藏住一些事情，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容易。”
林知鸢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情绪低落的道：“如果真是这样，也没办法啊，总不能强迫洛先生接受这份情感。可要是只能这样，那紫云姐这些年来的陪伴又算什么呢……”
紫云哑然失笑，将林知鸢额前发丝整理了下，轻声道：“傻姑娘，这自然算我心甘情愿。这几年来我早就想明白了，他是否有心悦的女子，那女子是谁，于我而言都无所谓。我只求能够站在他身边就好，无论他是否接受这份不被察觉的心意。”
林知鸢咬了咬唇，低声道：“可如果，那个女子回来了呢？”
“如果有一天那个女子回来了，我会祝福他们，然后离开。这样不论是于他还是于我，都是最好的结局了。但在此之前，就让我再多看他一段时间吧。”
紫云没有丝毫迟疑的淡然说着，林知鸢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紫云的话。
但在这一刻，她敢断定世上绝无人能如紫云般爱得热烈，爱得纯粹，却又敢断得干净。和紫云比起来，任何话本里的男女主人公都要黯然失色。
在一片静默中，紫云神情恍惚道：“我只知道这些年来雨花一直都想做成某件事，只可惜我没那么聪明，没法看出他的愿望，而他也从来不愿意对我说……”
紫云微微叹了口气，脸上重新绽放一个纯净的笑容，眼神中满是坚定。
“但不论他想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