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天接着一个夏天,自从上年夏季起,春秋和冬就都算消失了,可以说时间总是越过越快的,没人不觉得如此,我在日常的报刊上看见许多支持和反对的声音,周边或许是巡逻的警察和宪兵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我知道,既然环境愈来愈反常,当然是会有许多新的情况的。
血红色的月光,吸血鬼,秃鹫吃人,我频繁听到这些传言,三月份过了一半,塞蒙恩·斯科特的舅舅去世,由于出不起墓葬地的钱,他的家人选择了海葬。我被邀请出席了葬礼,在维斯纳海中飘荡的小船上看塞莱恩·斯科特的骨灰撒落大海。 那天大洋对岸的哈莱薪州爆出一连串火光,我在后天在电视播报的新闻上听闻了此事。
康斯坦茨公园位于西新图街中段左路,四月份那时我站在那里的小路旁静静聆听过几次哈瓦利吉将军鼓动人心的演讲。五月份,熟人中又有七位去世,有几次葬礼我没能及时参加。工作。力度越来越大,时长越来越长。七月份,我从技术岗转入了一线生产岗,他们给出的理由是人手不够,我自然是没有拒绝的权力。
城市一大片昏暗,斯维哈那河干枯,白新斯柯达州夜晚光照堆叠,哈维尔康那港火光冲天,八月份中旬的白天远超过黑夜,宪兵冲入工厂,警察四散监视,我看见他们拖出工人,手拿宣传海报。枪声和叫喊声交织,机器轰鸣声不停。我提了提沾满灰尘的裤子,拉好上衣,走出厂房。在门口,两把枪对准了我的脑袋。
“先生们,”我举起双手,“这不是好时候。”
我看见他们被工人缴械,我看见许多人倒下和许多人站起,那天附近的十几个工厂停止了运转,北新图街闪烁一团团火光,血色与红色铺盖大地,枯萎的草木燃烧殆尽,远在几千公里外哈维登的士兵成堆死去,人命就如草芥,温度却急剧攀升。我望着燃烧的地面,发热的尸体,感到冷地发颤。我突然想到维斯纳海是星球上最大大洋的边缘部分,几十年来许多人选择在那里下葬,许多人在那里哭泣,我想许多天后将有许多人在那里下葬,许多人在那里哭泣。
冲天的火光中,我看见特拉法尔加的身影,他在四个月半前被从监狱放出,理由是生产人手不够,哈瓦利吉·范·伊辛比向他伸出手来,工人和宪兵对峙,俩人攀谈起来,我离得算远,只是模糊地听到了些许内容。
“哈瓦利吉·范·伊辛比,我们可以去哈维登,”他说,“但绝不能去送死。”
哈瓦利吉·范·伊辛比是位老掉牙的贵族,他的家族在近千年前的混乱时期占据了今天萨莱姆大区的大部分,正如哈瓦利吉•范•伊辛比的整个姓名所表达那样——伊辛比的哈瓦利吉——那时这里还叫做伊辛比。这种统治无论它在以后如何弱化,可总是有个名义上的权力。一直到今天的一百七十年前,那时大工业的极速发展伴随着由它而迅猛产生的新的思想、新的社会关系,新的社会结构,以最为蛮横的姿态冲垮了过去数千年来累计下的一切,不能跟上这一发展的旧时代贵族们自然不能不伴随着旧的社会的日趋瓦解和新社会日益强大而没落。哈瓦利吉•范•伊辛比的家族正是这样的贵族家族。
他们固守着旧日遗留下的传统,不能理解现代的一切历史性地发展。到了现在,他们能做得也只剩下写些对他们的新统治者或多或少凶险的诅咒,今天的七十六年前他们和他们一类的人曾自诩为最为“道德”的、代表下层人利益的人,他们在那时还借着这件华丽的衣物掀起过几场可悲的闹剧,跟随过他们的人们在几年内就洞悉了他们的本质,他们和他们一类的人不过是在唱着旧时代的挽歌的同时带着对新时代的可笑悲叹和滑稽批评并用欺骗式的言语说着他们在过去和现在都在进行的压迫都不是压迫的一类人罢了。
他们和他们一类的人在实际地表现上也自然地表露出这一本质。在革命尚未发生且没有兆头时,他们似乎是在为最有可能成为革命者也必然是革命者中的绝大部分的人们说话。但当革命有了兆头、真的发生时,他们就都摇身一变,积极地参与进镇压革命的行动,一股脑地全都滚到了反革命的队伍中去。于是我们就知道,他们的激进话语不过是装模作样地做作,他们对他们的新统治者的咒骂不过是对他们过去地位的怀念。
哈瓦利吉•范•伊辛比不是能跃出这些家族传统的人,他几乎一字不差地保留下了这些观念,他在他自己的家族中都可说是最为顽固和落后的一个人。我们的谈判持续了三天,期间不间断地有几十起冲突。虽然没人想过要放下武器,但是许多人被缴械,被迫放下了武器。于是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这已经这场规模并不算大的起义的最好结局了——也许不会被整个剿灭,因为他们极度缺乏人力和我们随时可进行的武装斗争——我们手里还剩下不多的武器。在将来的一段时间中可能不会被赶到去送死,可能能进行一些宣传鼓动。
维斯纳海上的小船今天是特别多的,我在那里听到许多人在哭泣,看见许多人抛洒许多人的骨灰。半个月后我和许多人站在一个队伍中,太阳高悬,阳光普照大地,高温严酷无情,土地干裂。我们一行人全都颤颤巍巍地行走,几周前我们都受了不同程度地伤势。我的右腿小腿处骨裂,头部受到了重击,幸亏不是钝器,不过我还是站地笔直。我们前方和旁边的警察手里都拿着武器——要么是刀,要么是枪。斯维哈那河就在我们的右手边,它发源于萨莱姆大区的高地并流向平原,最后注入海洋,是典型的入海河流。大约八九分钟后,我们走到了尽头,哈瓦利吉•范•伊辛比正站在那里——他被几个宪兵团团围住。
我看着前面的一个个人被搜查完全身,自然过了一段时间后就轮到了我,我被盯着卸下身上的一件件物品,我走过哈瓦利吉•范•伊辛比的旁边,突然发觉这不能不能是让人感到如此好笑的事情。于是我不能带着笑容扫视围住哈瓦利吉•范•伊辛比的宪兵,不能不能带着微笑看哈瓦利吉•范•伊辛比的样子。
“哈瓦利吉•范•伊辛比,”我转过身平静地说,“我可不知道是谁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