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拄拐站在栏杆前。
云雾从他身上漆黑笔挺的礼服旁擦略过,刃般锋锐的眼神中印照出来的黑水河区微渺,那场大火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红点,云层之上空气向来稀薄冰凉。
又一轮蒸汽喷吐,黑城景象被朦胧水汽所遮掩。
“约瑟夫先生,我可以确信,总站在那一定会着凉的。”穿着水蓝哥特礼裙的亚麻色长发少女牵着一张绒毯从后头走来。
少女踩着一双漂亮的棕色长靴,裙底露出的小腿线条健康柔美。
“哦?那要来打个赌么,奥莉薇娅小姐?”老人呵呵笑着转身。
判断不出年龄,但熟悉灰云堡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位曾经的伯爵大人如今已经超过六十岁,可笑容神采间却仍然保持活力,威严而不失风度,像一头年轻的狮子。
银灰色的头发梳得整齐,皱纹如刀刻下般硬朗。
约瑟夫·卡罗尔,灰云堡名义上的主人。
他带着商人和帮派赶走了自己传统死板的兄弟姐妹们,然后又将治理权移交给商人和帮派组成的议会,自己却只住在高空的堡垒之上独享清闲。
可谁都知道约瑟夫这狮子一样凶悍的男人从未真正离开过权力中心,皮肤间日益增加的褶皱并没有就此消退他内心深处膨胀的野心。
像是仍然燃烧着一团火,时机合适就能焚毁一切。
彼此水火不容的节制院和黑蔷薇学社都是他绕开四大帮会在民众与商人的支持下找来的,决定灰云堡将来命运的不确定因素与日俱增,约瑟夫则暗中操持着所有。
风暴之中的舵手,迎浪前进。
“您干脆搬去乔治森区的赌场住算了,我也好直接回去找切西娅女士诉诉苦。一眨眼人就没影了,给您当秘书可真是个苦差事。”奥莉薇娅叹气。
“那可不行!像你们这样做事利落的姑娘现在可不多见,切西娅女士把你们教导得太过优秀,换了别人我肯定习惯不来。”约瑟夫一下正经起来,他接过少女递来的绒毯披在身上,“说起来,你们学社里有姑娘是银色头发的么?”
“银发?那太多了。”奥莉薇娅愣了一下,她掰指头数,“凯伊、玛西亚、梅洛蒂……稍微灰一些算么?莎莉娜就是那种银色偏灰,太阳底下亮闪闪的……”
“呃,我是指那种剔透的银色,像水晶一样……哦,见鬼,这什么该死的夸张描述……说出这话的家伙是没见过女人么?”约瑟夫扶额。
奥莉薇娅歪歪脑袋,“这描述确实是有些夸张,我离开学社在您这儿待得也蛮久了,只是偶尔会回去看望下姐妹们。像水晶一样剔透……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如果真有见到一定会记得非常清楚吧。”
“一位陌生的魔女在灰云堡现身了?您从哪听来的传闻?是乔治森区的地下拍卖行还是齿轮塔区的机械展览会?又或者是您安排在帮会的眼线提供的?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您找找有关联的资料。”奥莉薇娅从手边皮包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她准备记录。
约瑟夫挠挠头,他尴尬笑笑,“算了,真让你找出来切西娅女士一定会不高兴的。”
奥莉薇娅不太明白,认真严谨的姑娘眨了眨她翠绿色的大眼睛。
老人苍老却坚毅的面容间笑意渐渐褪去,他再次转过身,绒毯在风中猎猎作响,水汽散去之后的黑城景象重又显现。
凌晨时分。
那显眼的红点仍然明亮,大火还在持续。
齿轮转动,传动杆拉伸摩擦声刺耳,空中堡垒的高压气缸再次达到极限,下一轮泄压就要来临。
“她精心下了一步好棋,我肯定得稳稳当当地接住才行。”约瑟夫低声说。
奥莉薇娅听不见。
震耳蒸汽喷涌巨响盖过了一切。
……
切西娅饮尽最后一滴葡萄酒浆。
她放下手中高脚杯。
金蔷薇号的甲板上风声很大,颊边未经约束的一缕墨色发丝飘扬起舞,礼裙裙摆荡漾了一圈又一圈,黑丝过膝袜修覆的纤长双腿优雅侧倾。
黑水河区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至凌晨时分,依然能看见远处的火光。
切西娅坐在这里看了很久,从平静无事到焚毁殆尽,从始至终。
她失眠了。
“为什么还要担心?你的计划很成功不是么?”一个声音从身后轻轻飘来。
切西娅不回答。
也不回头。
披着黑色长袍,那个影子来到切西娅身旁,兜帽遮掩下看不清面容,嗓音却是轻柔少女声线,“是你给节制院递去了报案单,才引来了那个死脑筋的金发姑娘,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局么?”
这是她想要的结局么?
切西娅闻言浑身不禁一颤,她回过神才惊讶于自己竟然在发抖。
“这下才意识到,为了摆脱命运,你究竟干了多么荒唐愚蠢的事情啦?”那影子笑声戏谑,她微微俯身贴近坐在椅子上的切西娅,“可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与命运分割的,预言中的图景终将到来,那个女孩不可或缺,你也必然将成为她成神路途上的牺牲品。”
切西娅看着自己的双手。
蕾丝长筒手套下纤柔十指不住地打颤。
梦境中,低语回荡间,她曾无数次看到那副属于未来的图景——
银色长发的女孩高举审判长刃站在血与火浇筑成的钢铁王座上,众多羽翼环绕她歌唱,她的身后洞开门扉间地狱的烈焰与恶魔涌入人间。
金黄目光凛然冰冷,那是属于神的目光,孑然无情。
预言终将实现。
切西娅既为了实现预言而奔波,却也为了打破预言而挣扎。
女孩不该成为那种冷漠冰凉的东西,她也不该是促成审判降临的导火索,这一切应该都可以在发生之前避免才对。
可预言从未出错。
她再清楚不过。
“猜猜后来发生什么事啦?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那影子围绕着切西娅,像是哼着某种轻快的旋律,一边踱步一边问着。
“嘿!其实我是知道答案的!而且你其实也知道!”那影子一惊一乍,她突然蹦跳到切西娅身前。
兜帽被风吹落,墨色长发飘逸流泻。
披风下的少女竟然与切西娅长得一模一样,或者说她本来就是另一个切西娅,是她的分身。
“你真的能忍住不去找她么?你真的不想把那金发丫头给亲手杀死么?这世上居然还有其他她仍然牵挂的人……你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独占欲么?”
“够了!闭嘴!”
切西娅倏然站起把酒杯摔到地上。
她怒吼。
如此失态,未曾有过。
穿着长袍的另一个切西娅却不生气,她这时却温和平静起来,走近轻轻牵起切西娅的手,“你朝我发什么火呀?你知道的,我就是你……我们的本体从来就不在这里,她还被困在瓦蒂卡呢。”
“面对自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坦然又说。
“面对自己?”她问。
“对呀。听吧。”她说。
找她。
去找她。
找到芙妮丝。
把芙妮丝带回来。
杀了那个金发女人。
把那个叫夏洛蒂的女人杀死。
把所有可能阻碍我们在一起的东西都毁掉。
玻璃落地窗后一双双沾着血的手拍打上来,一张张美丽却冰冷的面容贴上来,那些全部都是切西娅的分身,全部都是切西娅。
她们哭着,喊着,嘶吼着。
把一句句她本想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就是她的真实想法,面对自己而已。
“去找她。”
最后。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