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小心碳海,希望我们还能相遇……”
亚新华躺在手术台上,麻药还没有缓过去,感官仍然在模糊,妻子的声音变得逐渐遥远空灵,无影灯下医生和工程师的身形凑上前来。
这是……过去?
他意识到自己陷入到以前的回忆,只觉得有些奇怪——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些记忆理应被转生体的迭代机制覆盖删除。有些事他不可能再回忆起了,譬如他不知从何时起,再也没有想起过家人的名字。
记忆中的这个时间,是他成为转生体的手术,妻子委托了闺蜜接女儿放学,等在手术室外。其实做完手术后,妻子也只能过来匆匆一瞥,亚新华就被封存数百年,他与女儿的最后一日也并未见面。
“我是怎么答应成为转生体的?”他愈发好奇起来。
手术台上,亮如白昼的灯光晃得他失去了视觉,等到周边的一切逐渐黯淡下来,亚新华正看着镜子出神。
“考虑好了吗,新华?”身后传来妻子温柔又充满焦虑的声音,面前是自己那粗粝沉思的脸,此刻正紧皱着眉头。亚新华试着埋下头,捧起水池的一汪水用力洗了把脸。
“我必须答应,为了我们的以后。”
亚新华抬起头,把毛巾放回架子上,络腮胡和细微的汗毛仍然挂着细小的水珠,额角的发根处还有些细微的水珠渗入擦干的面庞上。
“那我们明天就去吧,我让公司保留了一个优先的名额。”
这时的人类时代还处在最后荣光中,哪怕不久前,一份全球性的地理踏勘数据揭露了全球性危机,清楚地写明全球能源已被开采大半,现有能源库均将枯竭。
廉价可靠的石油早已被消耗殆尽,用来存储光能、风能等不稳定能源的资源也被开采殆尽,所有的人类活动面临着巨大的能源成本,星际探索与移民将变得更加难以企及,蓝星上的人类已没有发展的可能性。
人类开始警惕、团结起来,社会团体被重新组织,精英们首先行动起来,带领研究各种型号的宇宙旅行舰船。
宜居的星球被悄悄拍卖,货币和资产飞速贬值,社会名流、商业巨鳄将资产折价为能源互相结算,穷人的货币和房屋彻底沦为了危机之中相互调侃的笑话,每日在惶恐、绝望和上方施舍的希望中过活,有些人疯了,有些人在辟谣的报道中拒绝相信这类“谣言”,还有的人直到被留下的一刻,仍然相信自己也能够离开这鬼地方。
承诺集体移民的组织们联合起来,向群众们宣称,已经筹措了全球大多数的钢铁等资源,恳请成员贡献出劳力与资金,建设巨型宇宙移民舰队,每次可供一亿人往返,能源枯竭之前集体移民将变得切实可行!
2%。
亚新华的记忆开始清晰起来,怒火也逐渐从心头燃起。
最后这批资源被用来打造富人们奢华的大型飞船,空旷的舱室中甚至容得下他们珍爱的动物园、中世纪教堂和其中的管风琴,多数私人飞船起飞后担心舱内满载的物品相互挤压损毁,随意将海量的能源抛弃在近地轨道上。
集体移民事件最终以1亿精英的悄然出走告终,2%的人飞上了天空,把蓝星上不分昼夜的诅咒与谩骂抛在身后,再未归来。
亚新华所在的黑马公司则是坚定的“地球派”,他们研发了可靠的地热提取装置,在危机中大量收购廉价土地,推行地质改造工程,企图人造活火山,享用地球最后的余息。当他们拿着地质改造总工程师的头衔续聘亚新华被拒后,凭借危机关头廉价收购的大量土地,成功在巴西造出了火山,意图利用火山环境加速人造石油的研发进度。
对人类社会来说,忠诚于蓝星的黑马公司已实属难得,在未来预期急转直下的时代,其凭借着良好的名声捞了不少好处。当然,作为超级富豪的董事们对人类社会毫无忠诚性可言,纷纷两头押注,暂时迁居至月球等社会环境稍显稳定的地区办公了。
亚新华对这样卑劣的行径倒不置可否,末世里每日都有刷新文明下限的做法,更何况眼下他也在寻找办法活下来。
他的妻子服务于一家名为数字生命的公司,作为电子意识研究领域的领头人,公司借着末日的机遇,引领人类社会向着两条道路飞奔。一是意识备份领域衍生的科研应用,将所有人的意识上传到名为“理想国”的数据库中,保证意识在虚拟空间的运转,再经轻便处理化后带到新家园;二是意识转生领域的科研应用,将数字化的意识载入转生体,以适应未来新家园建设的人力需要。
数字生命公司承诺免费上传意识后,“理想国”的开展很顺利,各地涌来一无所有的群众,抱着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放弃生命上交自己的意识。 “转生体”实验却因伦理问题被广泛抵制,仅在小范围内进行人体实验。乱世之中,人类议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求所有上传、载入的意识体不可作备份,且转生体的仅应用于公益事业。
作为卓越的实验人员,亚新华的妻子可使用特殊数据库,让自己和女儿进入“理想国”生活。为了全家人有机会团聚,安排亚新华参与了“转生体”的改造实验。
“新华……手术后立刻醒来可能造成心理认知年龄后退,以及暂时性失忆,他们可能要将你休眠几周……”前往手术室的路上,妻子坐在副驾驶位,欲言又止。
工作和生活的连续压力下,她身上的白大褂还是几天前穿的,清晨风从车窗掠过她的衣襟,熟悉的一丝香气在亚新华的鼻尖打了个旋儿。
“能源枯竭也没什么不好,无非是大家回归田园而已……”
这句话在亚新华的脑海里回荡了一路,但他没有勇气替自己开脱。从大家失去信心时,人类社会也已进入了崩溃的倒计时。
更何况这里是回忆,他也早已没有创造奇迹的可能,只能静静地将手搭在妻子手上。
“亚先生,真的是……很高兴遇到你呢。”
手术室前的长廊上,晨光升起,无力的太阳留下橙色日光,妻子给了他一个深拥。
这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在远郊乡村长大的丫头,曾经眉眼带笑的可爱女孩,一转眼已是为全家谋划出路的伟大妻子。
亚新华还记得少年时,暑假回乡的她养了一窝兔子,委托亚新华帮忙搭建兔窝地基的模样。那时的夜空还很明亮,有时月牙垂在天边,有时繁星缀满天幕。
“丫头,照顾好女儿,我们几周后见!”亚新华作最后告别,抱了抱妻子,向着手术室走去。
身后一阵默然,渐渐传来低声抽泣,亚新华沉着脑袋没敢回头。
这时他还不知道,对这个无罪之人的千年放逐,即将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