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收拾好的杂物箱里拿出收音机,放入一盘满是痕迹的磁带。将其小心翼翼地带到舞台的正中央,再轻轻按下播放键。
像健身曲般明快的音乐以舞台为中心散布到四周,收音机的声音宛若一个拥有烟嗓的音乐家。
随着沙沙的旋律悦动,两只海豚从水池的入口沽涌而出。
游至舞台的半岛前方,海豚以曲针般的姿态穿经水面、腾空而起,激起泛白色的浪花。两片银灰色的月刀在空中旋转、切割,最后又交错地落于水底。
时年45岁的训练师抬手抓稳她嘴边的微型麦克风,随后以充满激情的声音向此生最后的两位观众解说起海豚们的表演。
银色的极影时而穿梭,时而跳跃,它们不仅在配合着老式磁带的沙哑音乐,也在配合着中年训练师那不留余力的演讲。这是长达十六年的岁月所带来的默契。
音乐的鼓点节奏在不知不觉间延长、加重,宛如龙英毛敏敏二人渐入深慢的呼吸。
意识到风格切换,两只海豚咕咚一声沉入池下。它们矫健的双尾,一边竖起在水面,稳速地齐头并进,一边则如同快艇的桨叶,啪嗒啪嗒地翻腾起水花。
整场演出并没有什么高难度的动作,柔顺、沉稳,宛如一坛酝酿了数十年的老酒。
表演到最后,音乐戛然而止,海豚们也再奉上了一次出水腾飞。
随后训练师坐到水池的边缘,两只海豚也跟着簇拥到她的身边。她挥动双手,海豚也摆弄着双尾,演出就这样在训练师的一声声道别中走向落幕。
坐在观台上的龙英和毛敏敏在尽自己所能地鼓掌,掌声如同波动般,前声在回荡、消逝,他们便努力鼓出后声,让其追随、填补声音的空隙。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回忆能淡化得更慢一些。
他们从座位上走下前台,想再跟对方说些什么。训练师见状,从后台拿出一桶鲜鱼递给前台的龙英。
海豚便开始蹦蹦跳跳地围着他们。毛敏敏激动地拣起一条鱼,小心翼翼地放入它们口中。
龙英见状,把桶挪到自己和毛敏敏之间,让毛敏敏能拿得更顺手些。
训练师则绕过水池,走到前台,靠在他们身边的栏杆上。
她就这样看着这幅温馨的场景。
“其实海豚表演还有些更高难度的项目。”她望着那两只正在大快朵颐的海豚。
“比方说让训练师骑在两只海豚身上,像冲浪般划过水面。但那些项目对海豚而言负担太大,我始终不乐意照那样子训练它们。”说着,她的眼神变得慈祥起来,就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有些话可能由身为训练师的我来说出口会不太合适。”她转而低下头,望向水中的自己,“我总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它们。”
毛敏敏停下手中的动作,和龙英一起看向她。
“我指的不是自己学历不够或是能力不够专业。这么说可能有些自卖自夸,但我的确已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到了这两个孩子最好的饲养条件。”
她说起有些不厚道的景点和动物园,为了节省成本而直接使用不合规格的水源,导致海豚的外皮肤、内黏膜发生溃烂的事件。
还有刚刚如自己所说的,为了节目的效果,强迫海豚表演高危动作,最终导致受伤、残疾甚至是死亡。
“园长也曾多次催促我进行那些危险的训练,但我还是把压力给扛了下来。于是前天他来宣布海豚区停业时,就指着我,说园区的赤字也有我的责任......”
她一脸淡然,平静地诉说着这起争端的前因后果。
“但我终究还是不后悔。如果这两孩子因为我的训练而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才会真正地悔恨终生。”
龙英疑惑起来:“那么,您所说的对不起它们,是因为?”
像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似的,她深吸一口气,向龙英解释道:
“十六年前,我和它们在这里相遇,那是我独立从业后第一次训练海豚。两个孩子很有可能是在来这里前遭遇了什么,比一般的海豚要怕生,反应也很迟钝。”
“那时我入行不久,急需这份工作、急需证明自己。它们俩不愿配合,惹得我很恼火,于是我就......”
她忽然打住,脸上遍布起阴霾,似乎不想细说那段失去理智的日子。
“海豚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它们很快就理解了自己的处境,对我像言听计从起来......如今想来,那时的我很是卑劣,为着自己的利益,做了一件绝对无法被原谅的事。”
“明明还恬不知耻地把它们当作我的孩子,可身为训练师的我,只是将它们圈养起来,以为自己创造收益......”
像是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悲伤一样,两只海豚围在她身前,像嗷嗷待哺地雏鸟般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龙英能看到,她的眼神正慢慢变得模糊不清。
他正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被毛敏敏伸手止住。他转头不解地望向毛敏敏,对方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龙英这才明白过来——无论是站在海豚的角度上,还是站在训练师的角度上,他们都没有资格替海豚原谅她。
见训练师还沉浸在悲伤之中,他们坚持要帮她完成剩下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训练师拗不过这俩人,只好请他们帮自己清理观众台和表演时被弄脏的舞台。
做好训练师交代的工作后,对方感谢他们今天的捧场和帮忙,当然,还感谢他们听自己说出埋藏在心里许久的秘密。
别过训练师,走出紫岭公园。不知不觉间,天边已是一片紫红色。
层层彩云堆叠在西侧,让人想起冲上沙滩的海浪。正巧时间还不算太晚,毛敏敏提议到江边走走,吃饭晚点再做打算。
虽然离大江有些距离,但龙英还是同意了。
大概花了十分钟的路程便来到五山市的大江沿岸。他们便顺着江岸慢慢往前走。
此时,面前大约五十米处,还有一对早早吃完饭后来散步消失的老夫妻。
看见他们,龙英便不免想到自己和毛敏敏的关系。究竟为什么要跟男儿身的自己约会呢?
他在夕阳的掩护下肆意地红着脸,趁机思考起该怎么向毛敏敏打听这个问题。
江风迎面吹来,帮他温热的双颊及时降了温。
“啊,真舒服——”毛敏敏惬意地说道:“其实呀,龙英,五山市的这条大江,我也是第一次见呢......”
她思考了几秒,又改口道:“说是第一次见也不对,毕竟在高速大桥上也见过。应该是第一次到岸边来......”
一想到龙英肯定早就来过了很多次,自己就不好意思地越说越小声,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的程度。
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龙英已经没有回应了。于是转头过去,发现他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又来了!”毛敏敏埋怨起他来,“我发现只要我们俩出来玩,不是我在低气压,就是你在愁眉苦脸。难道我们是苦瓜脸组合吗?!”
说完,她边走便向龙英学着他那副苦瓜脸,其黯然神伤的样子跟龙英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噗嗤一声,龙英也不禁被她逗笑。毛敏敏这才把快要学抽筋的脸恢复成正常模样。
见他又重展笑颜,毛敏敏大胆地问道:“你还在为刚刚那个训练师伤心吗?”
哪知这句话就像开关,啪嗒一下又让他忧心起来。
“你又开始了!”她赌气道。
“毛敏敏。”龙英终于做好心理准备,“你对我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了......”
龙英停下脚步,不再向前,毛敏敏也只好跟着站在原地。
“这就是让你一直愁眉苦脸的原因?”毛敏敏看着他的双眼。
龙英沉默地点了点头,同样,也注视着她的眼睛。
夜幕悄然落下,粒粒星光在她如湖面般的眼睛里闪烁着,让人分不清哪颗才是她隐身其中的眼泪。
龙英不确定,自己正在打开的,是不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需要聆听,只有这样,才能面对毛敏敏。
砰砰、砰砰。泵血的压力顺着骨肉结构上行至耳朵内的鼓膜,龙英甚至能听见自己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在他的脑海逐渐被加速的心跳填满之时,毛敏敏的回答走进了他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