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七点整，落日完全没入远处的地平线。沿江路灯像换班的守卫，准时向柏油路面斜斜地射光。
毛敏敏和龙英靠着岸边的水泥护栏，他们看向对岸。
彼岸的路灯仿佛直尺上的刻度，偶尔会有一粒萤火虫般的车尾灯在尺子上移动。
见人类的注意力都在对岸，一只苍蝇趁机混入野草中的昆虫派对。人类之间的好戏即将上演，于是它穿行于草束之间，想借此找到一个最佳观影席。
猛地一下撞上草尖，苍蝇抓住尖端，反身振翅，就这样在摇晃的草叶上停了下来。
暗红色的复眼仰望着人类，两条前肢则洋洋得意地摩挲起来。看来，它已经找到了满意的观众席。
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龙英正等着毛敏敏的回答。
毛敏敏也并非是故意吊着他，只不过此事该从何谈起，她也拿不定主意。
她低下头去，看见江面与公路之间的那片草地，而草地里，一片反着银光的蜘蛛网则格外显眼。
杂乱的思绪、繁多的回忆，在见到这张蜘蛛网时都突然有序地排列了起来。
过去、现在。
生锈的栏杆、新结的网、挣扎的蚊虫、哭泣的少女。
“小、樱......小、樱......”
毛敏敏瘫坐在女生宿舍的消防梯上，仅剩的力气都被她用来放在哭泣上。
喉咙沙哑得想干呕，双肺也随着呼吸一阵阵发酸，可即便这样，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在流淌。
她刚刚失去了理智，生气地扇了龙樱一掌。她做了件无法被原谅的事情。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划清了界限，可为什么现在又如此痛心？
矛盾的想法如同激流的漩涡，搅得她的心脏好不安宁。
消防梯护栏上，一只蜘蛛正在自己的网上缓慢朝猎物移动。毛敏敏的呼吸打乱了周遭的气流，使得蛛网像棉丝般浮动着。
它没有听觉，只是从蛛网微妙的震动中感受到了某种激烈的“情绪”。
蜘蛛以为这是猎物正在它的网上挣扎。
它吃过很多蚊虫，那些生物死前都会挣扎，大差不差。
“小、樱......小、樱......”
悲伤让她一下子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毛敏敏此时还能说出口的话，就只有刚刚被自己伤害过的那个人的名字。
听上去就好像是个虔诚的信徒在祈祷着，仿佛只要把对方的名字念上一千遍，愿望就会成真。
它爬到蛛网的左上角，前肢已经触碰到了猎物累瘫的躯体。身体忽然打了个颤，复数的足不知所措地动了一下。
它不知道这是在开心着，但它的确在开心着。
她在脑海里给自己的眼泪找着一个理由，一个能继续讨厌、无视龙樱的理由，同时也是一个能让自己不那么痛心的理由。
然而她做不到，她的确在为自己伤害了龙樱而懊悔着，她也的确在为了分手而一直伤心着。
明明那人实际上就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
可我就是在爱着她......
蛛网再次随着气流的紊乱而波动起来。
它在下嘴之前呆愣了几秒，看了眼坐在旁边的人类。
它感觉那个人类在看着自己。
可意识到对方没有威胁以后，它还是径直咬了下去。
在不知不觉间，蜘蛛咬住了草丛中的苍蝇。
它是个一等一的好手，能够屏住杀意，在猎物毫无察觉之时来到它的身后。
毒液在一瞬之内被注射进了苍蝇的身体里，现在，苍蝇之死已成定论。
毛敏敏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就好像那一晚，自己不经意地瞥到身旁的蜘蛛那样。
“当初，我很生气。”毛敏敏看向龙英，“可在那之后，在我打了你以后，我却发现自己的胸口痛得快要裂开了。”
“你打的不是我。”龙英纠正她：“你打的是龙樱。”
龙英感觉他正在用冰锥扎着自己的心脏，亲口向毛敏敏坦言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容易。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是我，龙樱是龙樱。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这我非常清楚。”
“我是个闷葫芦，是个宅男，是个虽然真实存在，但却不受欢迎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即便消失了一节晚修，旷课了一个早上，也不会有人在意我到底去干了什么、去了哪里。”
“而龙樱是个开心果，是个美少女，是一个虽然并不存在，但却能被大家记住的人。你们会在她消失后主动去她班里找她，你们会关注她的每一次呼吸，就连她只是紧张地吞了口唾沫，你都能注意到。”
“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倘若我不变成龙樱，我便这辈子都无法与你说上一句话。我这样讲，你应该就会明白，你实际喜欢的是什么人，在那一天，你打的又是什么人。”
冰锥在他的胸口一次又一次地落下，逐渐凿开一个大洞。他本想挖开胸膛看看内容，可如今却发现那里血淋淋地空无一物。
心中的空洞痛得让人呲牙咧嘴。他平静地闭上眼，回想起今早自己跟在一言不发的毛敏敏身后，顿时好受了许多。
反正自己在那时候就已经认了命......
一双手放在他的脸上，轻柔地拉开了他的双眼。
毛敏敏让他重新睁开的双眼好好看着自己。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不是龙樱，龙樱也不是你。我把你当成是个噩梦，把和龙樱在一起的过程当成是美梦。哪怕是今天早上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把你约出来，也不过是想自欺欺人地试一下，看看能不能接受和你在一起。”
“昨晚约你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她轻声地向龙英发问，却没有得到回复。
“我在想，如果能再跟小樱在一起，那忍受你也似乎是可以接受的。”
龙英猛地甩开她的双手：“请你别说了......”
他可以接受自揭伤疤，但却无法再忍受毛敏敏对自己的伤害。
他转过身去，不想把自己气馁的表情露给她看。
“我还没说完。”毛敏敏不理会他的请求，继续说道：“但我中午，跟你一起在餐厅的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点！”
“小樱就是你，你就是小樱，这点毋庸置疑！”
龙英听不下去了，他回过身去，激动地抓住毛敏敏的肩膀。
“我刚刚说的话你难道听不懂吗！我不是你的小樱！我是龙英！！你爱的那个不是我！！”
他的声音像一道道能劈开巨石的落地雷，而毛敏敏只是平静地看向他。
“我爱的那个就是你。”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爱的那个人，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赶来，会为了我着想，会为了别人的不幸而悲伤，会对一段感情负责到底。”
龙英觉得有些可笑：“你说的这些，跟我有关系吗？！”
毛敏敏生气地看着他，仿佛是不允许他继续贬低自己。
“今天的约会，你本可以不来赴约。如你所言，你很清楚我喜欢的是龙樱，你知道身为男生的你就算赶到我身边，也只会像上午那般不欢而散。但你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中午的饭局，你本可以不答应我的要求，直接坐车回去，但你还是留了下来。为了照顾我的心情，还特地变成小樱！”
“下午我们去看海豚，你会为了训练师而担心。在她情绪低落时，你会想要主动安慰她！”
“最重要的是，当初你向我坦白了！那个时候，你是碰上了什么情况对吧？隐瞒真相的你本来可以一声不吭地就这样消失，我绝对不会发现。可是你却没有那么做......”
“你不惜被我讨厌、被我骂、被我打，也要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但你不想让我担心，你与其被我讨厌，也不想让我日日夜夜地等待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这不都是你的想法吗！！”
“我......”龙英感觉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着，“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你就是有我说的那么好！！”
毛敏敏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她不允许他在泄气下去。
“你根本就不喜欢男生，你只喜欢女生，不是吗？！”龙英快要没有了借口。
一气之下，毛敏敏踮起脚尖，用力地吻了上去。
龙英想要推开她，然而对方却死死抓着自己的衣服，要是用力推，那他们都会摔倒。
他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份情感，就像他现在正默默地看着大江对岸，流动的车灯在加速的心跳声中越来越慢，如同刻度般的路灯则越拉越长。
他知道时间没有变，空间没有变。是他的内心在祈求着，让这一切都变得更慢了一些。
那毛敏敏呢？毛敏敏也在祈求着时间慢些吗......
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耳边，稳住她的可爱脑袋，以便自己能变换唇瓣的角度，从而利于舌尖的探索。
来了！毛敏敏内心欣喜地喊着。是令人熟悉的主动的小樱。
她也在祈求着时间能慢些吗？毛敏敏用口腔中的欢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互相倾诉、互相证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此刻化为了最强而有力的行动。
我知道，她是喜欢我的。
他知道，我是喜欢他的。
蛛网被紊乱的气流带动着，让还在静待苍蝇彻底死去的蜘蛛不禁感到疑惑。
它抬起脑袋，看见两个正在接吻的人类。
它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含义，只是警惕地看着他们，希望他们不要抢夺自己的苍蝇。
有那么一刻，它觉得那位灯光下的女性有些面熟。
哼，怎么可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