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英开始怀疑留下方宁宁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们三人分坐在一张棕色的实木茶几旁，桌上的紫砂壶壶嘴慢悠悠地飘着热气，仿佛它一点也不着急。
龙英坐下来已经有好一会儿，可茶几上唯一响起的声音，就这有杨萌在斟茶倒水时的磕碰声。咚咚、咚咚，实在静得可怕。
母女俩既不聊天，也不看着何处，就这样微微闭着眼，两只手托着小茶杯，把微烫的茶水送进口中。茶水喝完了就添，添上了就喝，直到这一壶饮尽，就又开始煮下一壶。
形式规范到像一台巨大的自动化机械。
“宁宁老师。”龙英不好意思地说着：“要不，咱们就先告辞了？”
虽然是自己挽留的宁宁，但他没有想到这母女俩之间竟然真的一言不发。
他想到毛敏敏不久前才对自己说过的话，后悔在下决定前没先征得宁宁老师的意见。
宁宁这才停下程序化的饮茶动作。只见她轻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
“我先去一趟洗手间。”说罢，她熟练地走向里屋。
看来宁宁老师还是很熟悉这里的环境的，龙英心想。
啪嗒一声从里屋传出，杨萌听见，竟也放下茶杯。她翘起二郎腿，双手在腿上架起一座“桥”。
“同学。”她有些在意地问道：“你真的不是宁宁的小孩，对吧？”
龙英瞄了眼洗手间的方向，赶忙否认：“那当然啦！”
他给杨萌仔细算了算时间，如果自己是宁宁老师的孩子，那宁宁老师得是什么时候生的孩子呀？
“哼。”杨萌冷笑一声，“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担心。”
听见她的话，龙英不禁汗颜起来。
“那么。”她稍微摆正了姿态，“你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龙英内心不禁咯噔一下。饮料的事情当然不能说，那自然就只能讲宁宁老师透露过的部分。
“就是来找小青姐的。”龙英点点头，以表十分肯定。
这番话让杨萌有些惊讶。
“你叫她小青姐，你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见龙英许久不回应，她又说道：
“我知道，宁宁这些年还跟这个小青有瓜葛，所以你也不必担心向我暴露这件事。唉，说到底，两个女孩子整天纠缠不清，成何体统。”
龙英见她这么关心宁宁老师的现状，又忍不住心生疑问。
“阿姨。”他也不知道这么问合适不合适：“这些，你为什么不亲自问一下宁宁老师呢？”
忽然间，他能感受到杨萌身上那股老师的庄严感褪去不少。
只见杨萌抿了抿嘴唇：“不是我不想问，而是我问不了。”
她举了个简单易懂的例子。就像两个人各自拿着手枪对峙，子弹已经上了膛，照门也瞄准着对方。这时哪怕他们想和解，双方也只能继续举着枪不放。
龙英感慨着，真不愧是老师，举的例子简单易懂。
“有些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很可悲。”杨萌苦笑着，“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没办法处理好跟孩子的关系。”
真是不折不扣的失败父母啊。说着，杨萌仰起头，看向一无所有的天花板。
龙英看到她这幅样子，心里不禁也有些泛酸。
“或许......”思虑再三，他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阿姨您可以考虑一下......放下‘枪’？”
杨萌觉得有些滑稽：“是我刚刚说的话没给你解释明白吗......”
龙英摇摇头：“不，你解释得很清楚。我这么讲，也是有所考虑的。”
“哈哈。”她随心地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龙英的想法很幼稚。
但龙英还是不依不挠。
“阿姨，请您好好想一想。所谓的手枪困境，前提是二人都真心想置对方于死地。可倘若你真的放下枪，放下芥蒂去跟宁宁老师交流，你觉得她真的会死死咬住你不放吗？”
“这句话由我来讲或许不合适，因为我不是宁宁老师最亲的人。但凭我对她的了解，我相信，她不是那种会将别人置于死地的人。”
一下子说了不少话，让他有点口干舌燥。龙英抓起茶杯，将那一小口精致的茶水粗暴地一饮而尽。
杨萌则久久没有说话，她只是那样做着，仿佛在考虑着什么。龙英的心慢慢加速，他在等杨萌做出选择。
没想到，还没过多久，杨萌就拧头朝里屋喊道：
“可以了，宁宁。我知道你在洗手间里偷听，出来吧！”
龙英这才反应过来。难怪宁宁老师那么久没有动静，原来她一直在偷听。
洗手间的把手被拧开，宁宁就这样从里屋走了出来。龙英看见，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龙英，我们走吧。”
她走到客厅，朝龙英说道。
杨萌赶忙伸出手，意图挽留他们：“等一下。”
随后，杨萌走进卧室，在里边翻找了一会儿。等到她重新走进客厅时，龙英看见她手上多出了好几册画本。
那些画本有大有小。有的就像一个公文包，有的则刚好能放进掌心。一本本画册被细心地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块。
宁宁忽然就像看见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般，伸出右手，用指尖轻轻地撩开画册。
只见她托起那副最大的画册，并按照记忆寻找着印象中的页码。最终，手指的翻动停留在一副少女的肖像画上。
龙英凑上去细看，发现那是一位穿着衬衫、短裤的少女。少女修长地坐在一张靠椅上，一只脚放在身前靠住，身体微微倾斜，宛如一片空中的落叶。
画师在少女的衣褶上煞费苦心。她不厌其烦地刻画着转折处的体积感，只为把少女含苞待放的身体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不禁让十七八岁的龙英看得入了迷。他猛地想起毛敏敏的样子，一下子便清空脑袋，赶紧朝旁边撇过头去。
但即便如此，仅凭刚刚那一眼，龙英就能认出那画上的少女，是何许人也。
“宁宁老师。”像是再三确认般，龙英问道：“这女孩，难道是？”
宁宁微微一笑：“没错，是高中时期的小青。”
她把手放在那副画上，昨日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过去在这一刻经由一副速写来到了现在。
看到这幅画，宁宁自然心有疑问，可是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问自己的母亲。
杨萌察觉到她的疑问，只是淡淡地说道：“对，我那天是很生气。”
随后又继续说道：“可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把它们给丢掉。虽然你没有按照我的计划一路走下去，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你在绘画这方面是有天赋的。”
平淡的语气，轻轻地在湖面投下了颇具分量的石子。一道道涟漪在宁宁内心泛起。
这么多年来，亲口听她承认自己的天赋，或许是自己心里埋藏已久的一个心愿。
如今终于实现了......
宁宁，看着主动放下手枪的母亲，也下意识地放下了手臂。
“拿回去吧，宁宁。”杨萌对她说道。
“这些东西对你，比对我来说更有意义，不是吗。”
宁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好好说些话，可多年来的对峙却让自己忘却了母女之间和谐的样子。
她只能把挤到嗓子眼的情感憋回到心里，待它们再次准备好时，再倾诉出去。
龙英也帮她拿上一点，两个人就这样告别了杨萌，回到宁宁的SUV上。
将画本都放在后座，此时，母女俩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龙英。”宁宁老师看着车子的前方说道：“谢谢你。”
龙英对她笑了笑：“宁宁老师，上一个学期发生了这么多，你又帮了我这么多，我还应该谢谢你。”
宁宁也笑着耸耸肩：“看来我们彼此都欠了对方不少人情啊！”
说罢，问题重新回到小青身上。
“那么。”宁宁看了眼龙英，“既然小青没到这里来的话，那接下来该去哪找，我也就没有头绪了。”
龙英只好哭笑道：“那就回小青姐的店铺再看看吧，说不定她有打电话联系她的员工。”
“你说的也对。”
宁宁重新启动车身，离开了杨萌所在的这片小区。
刚出小区停车场没多久，就又碰上了一个红绿灯。他们停在路口，静待绿灯放行。
此时龙英注意到，正对面的车辆随着指示灯亮起，开始前行。车流进入他们左侧的对向车道。龙英顺着方宁宁驾驶室的车窗望向车外，忽然，一辆驶过的蓝色本田让他莫名地熟悉。
那辆车仿佛在哪见到过。
话虽如此，驾驶室里坐着的那个男人自己倒是不认识。
可他却没注意到，方宁宁竟然也在看着那辆车。
“龙英！”她紧张地看着本田在后视镜里远去，“那辆蓝色的本田就是小青的车！”
“宁宁老师，你说是小青姐？可是刚刚那个司机是个男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钝。什么男人女人的，那都是一口饮料的事情。
绿灯忽然亮起。龙英整个人霎时间猛地陷进了座椅里，车身也就这样疾速驶过路口、掉头。
他紧张地拉着右上角的把手，公路两旁的街景在快速后移。
小青......
宁宁盯住前方，不敢放松，内心却一直呼喊着小青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