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清晨，本应是早读时刻，教学楼内却听不见一点读书声。一只黄麻雀落在理科楼院内的银色旗杆上，叽叽地唱了两声，又振翅而飞。
没有学生生无可恋地在书桌后，没有老师捏着粉笔头激动地敲着黑板，更看不见各班的放歌派在课间打开智能白板。
既非上课，也非下课，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在23班的教室里，波波、云吞面、弄潮儿、贝爷、圆圆、奎雅、林舒淇，还有龙英，所有人也一概消失。
就连那个由奎雅所负责、日复一日地填写的倒计时，也随着师生身影的消失而隐去。
而在那块儿被值日生擦的干干净净的黑板上，留下来的，只有一句话。
——高考加油！
早上八点整，龙英洗漱完毕，带上装有考试用品的透明文具袋，他和波波、云吞面、弄潮儿三人一块儿从宿舍来到高三男寝旁的食堂。
和往常一样，龙英闷了一口煮鸡蛋，就着豆浆吃下，其他几人也是各吃各的围在一桌。
对付完早饭，他们下到食堂一楼，这时龙英想起什么，提议买点东西，他们便一起钻进小卖部。
龙英随手买了瓶绿盖的水，撕去包装，准备将其带进考场。弄潮儿三人见状，也恍然大悟起来，纷纷有样学样。
出了小卖部，四人没有转去教室，而是径直下坡，来到高三文科楼前的校道上。这里是年级约定好的集合地点。
校道上早已稀稀落落地聚了六七个班的学生。为了管理，学校派人在校内各处都拉起了警戒线，仅留此一条校道连接高三和作为考场的高一、二教学楼，以供考试期间的师生活动。
而在龙英他们这帮聚集着的学生面前，也拉着一条红蓝绸带，目的是不让高三考生过早靠近考场。
四人混在其他班学生的圈子中，以等待自己的同学和老师。忽然间，波波像咧着嘴问其他三人。
“哎，你们紧不紧张？”
他云淡风轻地搂着龙英和云吞面的脖子，一边使坏一边颤着腿，好像十分自信。
云吞面回答说不紧张，便立马遭到波波的刁难。他给云吞面出了一道生物的难题，嘴上说是历年必考，实际上却是他一个月前从书上看回来的边角料。
波波本想耍耍对方，却不料云吞面竟马上对答如流。
“你别忘了，跟你做同桌的是我。那天你还把这个知识点指给我看来着。”
经他这么一讲，波波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神经紧张起来。
“牛啦。”波波半开玩笑地捧杀道：“到时候同学聚会，老面就是我们这几个最出息的了。”
“哎，波波！”见他死鸭子嘴硬，弄潮儿指着他的透明袋问道：“这都快集合了，你怎么铅笔跟身份证都没带？！”
“我去，不会吧？！！！”
听对方这么一说，波波脸色瞬间铁青，赶忙提起袋子看去，这才看见自己的东西完完整整地躺在里头，一个不落。看他这幅样子，龙英三人都笑出了声。
“哈哈，还问我们紧不紧张？！”弄潮儿更是捧腹大笑。
铁青的脸又霎时间胀得通红，波波不堪其辱，举起双手就要朝他扑过去，弄潮儿则连忙躲避。二人打打闹闹，从人群中跌跌撞撞踩进草坪里，被先到的一个老师呵斥住。
龙英和云吞面看着他们猫抓老鼠，也随之走出人群，这时才瞥见在人群的后方，奎雅正站在那招集同学。龙英便喊他们赶紧过去集合。
等人几乎齐后，Mindy也踩点到场。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她扎着一条高脚辫，抹上厚粉底。但因为上了年纪，辫发吹干后燥成歪歪扭扭的柳枝样，粉底也白得异常。
走到23班前列，她从一个黄色文件袋中取出一沓纸，交到奎雅手上。
“这是学校交到我手里保管的准考证，现在让奎班长发下去。你们要确认自己收到了准考证，之后丢失、损坏都不是我的责任。”
见她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都不忘说扫兴的话，波波捂着嘴偷偷朝云吞面笑了笑。
“真想把她说过的话都录下来，放到网上一定很劲爆。”
他的话听上去十分具有煽动性，但云吞面知道，波波嘴上刚硬，心里却铁定不敢这么干。
龙英从路过的奎雅手中接过自己的准考证，他看了眼考场号，默默将准考证封进自己的文具袋中。
又过去十分钟，等到各个班级都陆陆续续下发了准考证后，年级级长站在警戒线前，大声喊了几下安静。师生们的注意力顿时被他吸引而去。
这时，随着级长语毕，龙英注意到Mindy从他们班队伍前端出列。与此同时，全年级所有的班主任、各科的老师，也一齐走出学生队伍。
他们步调一致，在学生面前排成一队，接踵钻过级长身后的警戒线，最后一个接一个地分站在学生即将踏入的道路两旁。
龙英看到，Mindy站在了校道右侧的警戒线后。唯有此刻，她同其他教师一样，昂首挺胸、稍息站立，端正地守望着学生们的前途。
看到这幅场景，每个学生都不禁为之动容。无论此前，他们有多讨厌某个老师，又有多偏爱另一位老师，在这一刻，学生的尊敬都变成了平等之物。
“同学们！”级长扯着几近破音的嗓子高声喊道：“今天将会是你们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刻，也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在这样的日子里，老师们知道，你们可能会紧张、会害怕，有些同学昨晚甚至因此担心地睡不着觉。”
“但是，同学们！没什么好怕的，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看看你们的老师，看看我们。我们与你们朝夕相处，早已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今天不仅是你们的人生一战，也是我们老师的重要一仗！你们在前方战斗，我们亦会在后方坚守！所以放心去拼吧，同学们！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在师生们一阵激烈的掌声当中，年级级长深深地低了低头。随后，他走到路边，彻底放下前路的障碍。
如洪流般的学生接二连三地跨过地上的红蓝绸带，成群结队、轰轰烈烈地涌进校道之中。他们和守候在两旁的老师们亲热地打招呼、作告别，老师们也都给他们鼓励、加油。
龙英则慢慢地随着人群向前挪移。对他来说，各科的老师都不是特别熟络，唯一算得上要好的前班主任强哥却也在高三被Mindy换下。
他下意识地朝Mindy看去，在那竟然发现了波波和云吞面同她寒暄的身影。
波波平日里没少发Mindy的牢骚，但大概是级长的话很能打动人，情至深处，便也影响到了波波对Mindy的看法。
“龙英！”这时他听见了毛敏敏的声音。
龙英赶忙回头张望，终于在人群里看见了敏敏的脑袋。他艰难地挤过流动的肩膀，来到毛敏敏的身边。
“敏敏，怎么了？”走近一看，他发现敏敏的脸色比往日要苍白不少。
“老实说龙英......我现在紧张得很。”
她抓住龙英的手，就要往胸口放，说是让他数数自己的心跳。龙英见手离她的胸口就不到三公分，顿时大脑一热。
那只手便猛地一缩，收回到身边。这让毛敏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我知道你很紧张了敏敏......”龙英把无处安放地眼睛撇向一边，尽量不看毛敏敏那对红润的脸颊，“总之，你先冷静下来！”
毛敏敏微低着头，继续说：“我真的很紧张。明明该做的都做了，该用功的也都下了苦力，可一想到从今天开始，就要给自己三年的生活盖棺定论，我的心便跳个不停......”
“真是的，都怪那个级长，讲那一番话对我不但没有效果，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敏敏！！”见她一反往常地滔滔不绝，龙英喊起她的名字，又将其双肩陡然一晃，这才把敏敏丢掉的魂给找了回来。
“龙英......”她看着他，那双眼睛在呆愣片刻后，又悄然湿润起来。
“我该怎么办龙英！我刚刚好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猛地说了一大堆......我这种状态怎么能进考场，我怎么能考好，我该怎么办！！”
龙英好不容易将敏敏拉回到现实，她却再次陷入自话自说的境地，这让龙英也不由得心急起来。
“敏敏！你听我说！”毛敏敏依旧陷在紧张当中，不受他的影响。
“敏敏姐！！你听我说！！”
他用龙樱的语气再次呼喊，这一次终于将敏敏的慌乱给成功地压制了。
“你按照我说的做好吗？敏敏？”
毛敏敏直勾勾地盯着他，连连点了点头。
“用双手包住你的鼻子和嘴巴，然后深呼吸，好吗？”
他尽量柔声细语，以免加重敏敏的情况。而毛敏敏也开始稳重下来，她将手放在脸上，乖乖地照着龙英的指示去做。
胸膛上上下下地起伏，毛敏敏的呼吸逐渐平缓了不少。虽然她还是心有不安，但面色已不如方才那般苍白。
“好点了吗，敏敏？”
毛敏敏把手放在心上，感受着那里尚存的慌乱。但她还是挤出微笑，对龙英点了点头。
“已经比刚刚好了不少......”说罢她扑到龙英的怀里，声音抽抽地说道：“如果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龙英......”
“嗯哼！嗯哼！！”
这时，二人听见路边传来了警告似的声音，想来肯定是某个老师。龙英和毛敏敏慌慌张张地分开，二人的距离在一瞬间隔开了半米。
龙英心想是哪个老师在扫自己的兴，眼神有些埋怨地寻声望去，却在路边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悉人影。
“宁宁老师！？”
他牵着敏敏的手，分开人群走到路边。方宁宁也对他们挥了挥手。
曾经数次提醒自己要谨慎对待两个身份的方宁宁，如今却大摇大摆地以女儿身的样子加入到了送别老师的行列当中。
“你怎么来了，宁宁老师？”抢在龙英前面，毛敏敏率先问道。
方宁宁叉着腰，对他们说：“当然是为了目送你们上考场啦。”
“宁宁老师，你不用去其他学校监考吗？”龙英看到她以真面目示人，不禁小心翼翼地问着。
“监考的事你们不用担心，五山市的师资力量肯定是够用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无非是没了那份工资而已，小事。”
正在解释时，方宁宁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对了，龙英，敏敏！”她坏笑地问：“你们紧张不？！”
听她问起这个事，龙英便忍不住忧心忡忡地朝敏敏望去。他能从敏敏的表情看出，对方依旧处于紧张的状态，刚刚的措施不过是帮她缓解了症状。
“紧张的话，我就教你们一招好用的，怎么样？”
“求之不得！”
“我也求之不得！”毛敏敏学着龙英的样子催促方宁宁。
方宁宁双手抱胸，自信地将自己的经验授予他们。
“听好了二位。虽说高考是检验我们三年学习成果的关卡，但实际上，到了真正上场的这一天，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知识量，以及对知识的参透程度都已经成了定数，无法撼动。在这种情况下，心态就成了我们最后的比试项目！”
“等等，宁宁老师！”龙英觉得这话让敏敏听了只会起负作用。
“你别心急，龙英。总而言之，到了这一天，我们比拼的就是心态：心态好，超常发挥的概率就大；心态差，发挥失常的概率也就不小。哎，龙英，你可别这样看我......我想说的是，这种‘情况’，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是有优势的。”
龙英本想埋怨她不应该在敏敏面前说这些，可他却注意到，宁宁老师在说话时反复提起了“我们”这个字眼。
“你说‘我们’，是指？”龙英小心翼翼地求证。
“你很清楚的，龙英。我是指，‘我们’这种拥有双重身份的人。”
方宁宁把手放在自己胸前，又转而指了指龙英和毛敏敏。
“我是方宁宁和方宁，你是龙英和龙樱，而敏敏，你用我的子卡，变成了毛子民，对吧？”
毛敏敏注视起她的眼睛，沉沉地点点头。
宁宁继续解释：“对我来说，方宁宁跟方宁是两种性格的人物，对你，龙英，龙樱跟你则也是如此。敏敏，想必你也是这样吧？”
“是的。”毛敏敏再次表示赞同。
龙英不禁想起，在雄峰山上，他作为龙樱跟敏敏化身成的毛子民初次见面的情景。毛子民当时对龙樱不依不挠地进行骚扰，活脱脱的一副痴汉模样。
可这也不对啊，龙英转念一想。龙樱跟敏敏姐初次见面时，对方二话不说就吻了上来，不也活脱脱的一副痴女模样。
虽然他对这个“痴女”喜欢得不行就是了......
“可我们的男儿身跟女儿身虽然性格不同，但他们本质上又是同一个人。”像是注意到了龙英的疑问般，宁宁恰如其分地解释说：
“这种矛盾统一的特点，使得我们特别擅长演戏。无论是你、我还是敏敏，只要喝过那饮料，体验了一次那种感觉，就都会对伪装变得擅长起来。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假身已不是虚假之物，他们在这世上有了社会关系、有了回忆，他们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人。”
这也是龙英教会我的东西，假身不是宣泄的面具，他们是人。
龙英听到宁宁冷不丁地夸赞，下意识地挪开视线。他看了眼敏敏，不好意思地说：
“我可不记得自己教过你什么东西，宁宁老师......”
“好好好。”方宁宁笑面如花地应答，“你意识不到也正常，这算是我‘偷学’的。”
龙英的脸微微一红：“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我觉得你该感谢敏敏，宁宁老师。”
“感谢我？”毛敏敏不知所措地指了指自己。
“因为，是敏敏愿意接纳我和龙樱，龙樱才有了成为实实在在的人的机会......”
如同表白般的语句让三人之间的氛围一下子僵硬起来。方宁宁赶快将这股冷空气一扫而空。
“别说那些！总之，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我们三人，此时此刻，在这个学校里，是最擅长‘演戏’的几位。而你们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
“龙英，敏敏，听好。接下来，从我这出发，踏上出征之路的人，已不再是男儿身的龙英和女儿身的毛敏敏了，知道吗？从这一刻开始，你们就是女儿身的龙樱，以及男儿身的毛子民！你们要成为最自信的自己！！”
方宁宁的话宛如心理医生的催眠术，龙英和毛敏敏在她的鼓励中沉下了心。
一时间，周遭的景象发生转变，哄闹的师生与拉起的警戒线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个白陶制的饮水台出现在二人面前。
他们走近一看，发现饮水台里蓄着一盆淡红色的水。
龙英和毛敏敏都对这水很是熟悉，他们都曾将其喝下。那是让他们得以相遇、得以相爱、且没有副作用的，梦幻般的性转饮料。
龙英踏上台阶，站在饮水台前，捧起双手，给毛敏敏打来了一份。毛敏敏则轻轻俯身，一手撩起碍事的侧发，如同乖巧的小猫般在龙英的手中舔舐起来。
龙英感觉手心有一股柔软温暖的酥软，他赶忙闭上了眼。毛敏敏也微微脸红，害羞地喝下自己那份后，对龙英轻声说道：
“该你了，龙英。”
他缓缓睁开双眼，这才发现，敏敏已经变成了毛子民的模样。
于是龙英不甘落后，利落地将水斜入口腔，咕咚咕咚，两口完全喝下。
很快，他也成为了龙樱。
此时，饮水台像完成了它的任务一般，渐渐隐去外形，而师生们蹿动的身影又再次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你们准备好了吗？小樱？子民？”
意识到眼前，龙英和毛敏敏的眼神骤变，宁宁老师把手搭在二人的肩膀上，再次确认。
他们身上的不安与彷徨就像蒸发般消失殆尽。
“小樱？”毛子民转头望着龙樱，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
“子民哥，你准备好了嘛？”龙樱则打趣地调侃他。
“那还用说，你可别在考场上输给我哦。”
哼哼。方宁宁看着又在嬉闹的二人，放心一笑。
看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走吧，你们两个。”宁宁朝他们摆了摆手：“记得我跟你们说的！”
龙樱和毛子民并肩齐行，刚走出没两步，二人又一致地回头。
“谢谢你，宁宁老师。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他们异口同声，笑着点点头。
随后，二人奔赴了属于他们的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