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哈，你那是什么比喻呀！麻烦你，我真要被笑死了！”
余小静抬起手背遮住半边唇，她哼哼地笑着，看到龙英不悦的脸色后才终于强忍住笑意。
“好啦，不笑你就是了。”
龙英心里本还有火气，但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心软下来。他倔强地把脑袋偏到一边，装出一副自己没那么好哄的模样。
沉默趁虚而入，钻进二人之间，唯有学校洗手台附近的清风还在响动。
“哎，余小静。”为了打破沉默，龙英冷不丁地提了一句，“放学前班主任不是说下一年要搬学校吗？你觉得会怎么样？”
他问得相当含糊笼统，实际上是想问“我们会怎么样”，但小男孩的自尊却不允许他这么干。
或许是女生比男生早熟，余小静竟听懂了他的话外音。她没有说话，脸上突然袭来一片云雨。
她靠在洗手台旁的学校外墙上，一只手把马尾辫拨到面前，若有所思地摆弄起发梢。
“其实，”她的手停下了动作，眼睛低在静止的指尖上不放，“吃晚饭时，爸爸妈妈跟我商量过这事儿来着......”
龙英听出这话还有后续，于是默不作声，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问我要不要趁此机会转去中心小学，说反正也是接触新环境、新同学，不如到中心小去，那里老师更好。”
“你要转学吗？！”
龙英一下子不知该作何反应。从放学前到现在，先是晚呼，再是学校合并，现在余小静又说要转学。
变化来的太急促，让人不免心生疑虑。
他惶恐不安，忽然感觉风吹得有些彻骨。
“只是有可能。”她加重尾音，强调说，“爸爸妈妈虽然很想我去老师更好的学校，但他们也说会征求我的意见。”
余小静的声音中有某种不确定的东西，让龙英听着不免忧心。他站在余小静面前，不自觉地攥住了手心。
这时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嘚嘚B平日里逗弄余小静的模样，胸中不由地萌生出一股冲动。
“余小静......”龙英感觉有些话非说不可了：“我想让班里的人知道我们是男女朋友。”
余小静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脸上瞬间乌云密布。
“我不想公开......”
“为什么？”龙英反问道，他想找个理由：“我怕你会转学。”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次僵持不下，这时，余小静上前一步，贴近龙英。
“哎龙英，”像是转换心情似的，她抿住嘴唇，微微一笑；“你喜欢我吗？是那种一辈子的喜欢。”
回忆在龙英脑海里重现，这是余小静在他们互诉情意的那个晌午问他的问题。
余小静把手别到后腰，如同小猫一般侧过头去：“只要你保证一辈子喜欢我，我就拼死抵抗，绝不同意转学。脚长在我身上，爸爸妈妈挪不走的。”
他知道余小静是想让他安下心，某些事情只要大人们狠下心，小孩子就不得不照做。
“嗯，我说过，一定一辈子。”但他还是点点头。
既然余小静都这么说了，那自己也没有垂头丧气的理由。他强装出自信，抬头看向她的脸。
气氛比方才稍微暖上不少，他们眼神交汇，又在同一时间躲开。虽然还不认识那个词语，但毫无疑问，这就叫暧昧。
“话说你没带我送的链子！”为了让自己的脸红不像是害羞，余小静抓起龙英的手腕，发起了脾气。
龙英的双手都被逮住，手腕上光秃秃，的确看不见那条在定情之日收下的银手链。
手链被他放在了口袋里，权当做是护身符，平时都不会戴着。他怕戴上这种饰品，会被男同学说太娘气。
每当他想起自己的这种心理时，龙英总会觉得自己太过傻气。
“在这啦！”他额头渗出一排汗珠，赶忙从裤袋里拿出手链，“我是刚刚洗眼睛的时候摘下来了而已！”
龙英当着余小静的面，手忙脚乱地给左手戴上链子，以示自己的一心一意。
“哦，是吗？”余小静转过身子，全然不信他的鬼话，“那你这回可得戴好了！要是再不见的话，保不准我也会像手链一样消失的！”
听到她用转学来恫吓自己，龙英心里很不是滋味。余小静头也不回地往操场走去，龙英则赶紧跟在她身边。
两人一路上没怎么说话，都是些只言片语，聊得不长。他们看见操场上的学生逐渐排起了队形，便在靠近时一左一右地互相分开了。
余小静从队首钻进自家的队伍，龙英则从队尾摸进男生的队列。一个男生问他为什么没有荧光棒，嘚嘚B和阿成又趁机讲起了他刚刚的丑事。
班主任从前到后检查学生人数时，发现了他手上没有亮光，便也质问他怎么回事。嘚嘚B带着一群男生在旁边窃笑着，那动静就像是潜伏在草丛里窸窸窣窣的田鼠。
“没有的话就自己到球门下面找体育老师。”像下达任务一般，班主任只留下这句话，便继续走到后列。
龙英不情不愿地走去球门架，和体育老师说清原委，所幸还剩五六根，老师便递给他一条。他发现还是红色的，又果断换了一条绿色的荧光棒。
等到他回到队伍后不久，晚呼便开始了。由高年级的队伍先行，龙英他们所在的四年级等了十几分钟，才从操场踏步走出学校。
两个体育老师跟在队伍左右，一齐吹着哨，龙英他们便跟着这哨号穿行在镇上的大街小巷中。
走出校园没多久，班主任便随着队列前进而带领学生们喊起征兵的口号。
“一人参军，预备起！”
“一人参军！”
“全家光荣。”
“全家光荣！”
如此喊过一遍后，就会换下一个口号。实在喊腻了，老师们便带着学生唱军歌、唱红歌。
有时路过一户人家、一间小商店，便会有孩子低声地起哄，说“快看，这是我家！”、“这是我们的小卖部！”。
如果遇到过岔路口、过大马路的情况，就会由主任和两个体育老师打头阵，一前一后，在合适的时候拦下车辆。老师一边说着要走斑马线，一边提醒学生不要拥挤，小心快速地穿行。
这时，乡里邻居的摩托、小车则成排地在学生两侧等候。他们只好耐心等待，纷纷用手在车头撑着脑袋，有时也会用此起彼伏的喇叭当作行队的哨声给学生们加油打气。
学生们感受着那些行人、车流所投来的目光，他们觉得路口两侧耀眼的车灯就像舞台的聚光灯。
这时他们便喊得比以往更加起劲，仿佛自己才是即将入伍的军人。
当走到一条路灯较多的路段时，学生们逐渐失了力气，都有些无精打采。老师们对此也都深感无奈，这些小士兵刚刚喊得太投入，没意识到这是场持久战。
龙英在队伍中走着，他的步伐逐渐沉重，脚跟微微作痛。这些也罢，最难受的是他喉咙干咳，仿佛刚刚吞进去一片撒哈拉沙漠。
他右手举累了，便把荧光棒换到左手。绿色的荧光在口号下随左手一起一落，其中还闪烁着银亮的星点。
“哎，龙英，”嘚嘚B贼笑着贴了过来，“你手上那东西是什么？”
龙英当然知道自己左手正戴着余小静给的项链，因而在嘚嘚B凑过来那一刻，他把荧光棒又换回到了力尽的右手。
“你藏什么？！”嘚嘚B嚣张起来。
他伸手就要抓起龙英的左手。龙英见状，将那只手缩在背后，尽力躲闪。可对方这小孩平日里就调皮过人，三俩下假动作便擒住了龙英的手。
嘚嘚B猛地将其抬到路灯底下，细看才知道那是一条银色手链。
“嘿！”他笑得很是聒噪，“你这大男孩怎么戴这亮晶晶的女孩子玩意儿！？”
“你放手！！”
龙英强忍着原来就对这人怀有的不满，他小心翼翼地望了眼队伍前面的班主任，再压着嗓子警告对方。
“有意思嗷！”哪知嘚嘚B松开手，像猴子般窜到附近，又叫来了一帮猴子猴孙。
“你们快看龙英！这小子戴女孩子的东西！他是不是娘炮啊？”
有人偷笑着说龙英有小老婆了，这让他更是兴趣盎然。
“小老婆是吧？有意思！”嘚嘚B昂着头嗤嗤地笑起来，“我看才不是有小老婆，龙英这小子就是染上娘娘......”
他话还未说完，就发生了一件让其他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是龙英攥紧拳头，趁他侃侃而发之际朝他脸上揍了一拳。
这是龙英第一次打架，他毫无经验，使出全力的拳头只落在嘚嘚B的下巴，也让自己失去了平衡。两个人扑通一声摔在队列之外，引起了队伍的注意。
他揪起嘚嘚B的衣领，把对方拉到面前，用颤抖的细声对他说：
“这是你同桌余小静送给我的，你听到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大概是初生牛犊太过冲动，而没有考虑这样做的后果。
虽然龙英的声音很小，但那语气里蕴含着的力量却像能割开巨石的烈风，让嘚嘚B的嘴唇止不住地发抖。
他们二人就这样倒在路边互相对峙，全然不顾一旁的目光。
就在这时，班主任赶过来将他们拉开。在看到打架的人里有龙英时，他很是惊讶。
为了不让走在学生队列前头的主任发现这件事，班主任赶快驱散了围观的人群。他让邻班的老师先带着自己的班级向前走，而他则带着龙英两个学生留下来处理事情。
“老师！”嘚嘚B瑟瑟发抖地哭诉起来，“这次真不关我的事，是龙英出手打我的！”
“你给我闭嘴！”他一向对差生没有好脸色。
班主任面向龙英，这个自己班的优等生。他表情顿时缓和下来，但也不失严肃：“龙英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龙英把刚刚发生的事简练地说了一遍，但他特意没有提到余小静。
班主任一听勃然大怒，说罢就要找嘚嘚B算账。
“真冤枉啊！老师！”嘚嘚B灵光一闪说道：“是龙英刚刚说的，那条手链是余小静送的！”
班主任质问起龙英：“他说的是真的吗？！”
龙英眼神躲闪，反而引起他的怀疑。他抓住龙英的左手腕，看了眼那条手链，款式幼气，并不成熟，而且一看就是学校小卖部会售卖的玩意儿。
他开始盯着龙英的脸，眼神宛如刀尖，一遍一遍地划过龙英的皮肤。
班主任又看向一旁惊慌失措的嘚嘚B，问道：
“他刚刚打了你哪里？”
“这呢，老师！哎呦疼死我了！”见班主任今晚破天荒地站到自己这边，嘚嘚B开始有恃无恐起来，嘚瑟地指着自己的下巴。
龙英看不得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双眼瞪着对方的下巴，那里红了一小块，既无破皮，也无淤血，大概是自己打得太偏了。
班主任也受不了嘚嘚B那副戏精样，他呵斥着说：“行了，别装了！我知道你不疼！你这臭小子带头起哄嘲笑人家，是你有错在先。”
“原本是要你写检讨记过的，但看在你也被打了的份上，就饶了你，知道没？！！”
“知道了......”
发现班主任并非自己的盟友，嘚嘚B顿时变矮了几厘米。他不敢出手，扭捏地站在一旁。
而班主任也只是吓吓这臭小子。他不可能把这事情闹大，因为这事关班里的两个优等生。他只是威胁嘚嘚B，让这小孩不敢把事情告诉父母。
他又严厉地说道：“知道了就给我回到队伍里，继续晚呼！”
嘚嘚B听见老师放过自己，脸上的不安变为一阵窃喜。这时，班主任拉住他，再次交代了一件事。
“你去把余小静给我叫来。”
嘚嘚B点点头，跑回到队伍中。十分钟后，余小静惴惴不安地从前方走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一见到余小静，班主任的脸就阴沉下来。他强硬地扯下龙英手上的链子，像个黑面观音似地逼问起她来。
“这是什么？”
余小静脸上最后一丝侥幸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呆呆地摇摇头，像是在装傻。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哎，龙英，你知不知道？！”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龙英看去，龙英不敢和余小静对视，只好微微低下头。
“我也不知道......”
班主任觉得冷冷一笑，他用食指推了推眼镜，镜片在街边的路灯下反射着寒凉的光。
“你们都不知道，那为什么刚刚那臭小子会知道？！”
“他在污蔑我们！！”龙英不服气地瞪大双眼。
“龙英我可警告你，”班主任肃穆地竖起一根手指，“我刚刚是在保护你。老师念你平日里是个好学生，不想通知你们双方的家长，这才帮着你把他打发走。你别不识好歹！！”
龙英咬紧牙关，他知道自己不占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口如瓶。
老师也意识到从他的嘴里撬不出什么，于是拧头瞪向余小静。
“余小静，”他语气缓慢，却带着侩子手的冷酷：“老师平日里最看重你，对你有很高的期望，你别对老师说谎。老师不想请示你们的家长。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早恋，只要好好交代，这件事就咱们三个私底下解决。”
龙英听到他说这是在过家家，很是恼怒。但在余小静面前，也只好先闭着嘴。
“老师，我不知道......”余小静抿起嘴唇，她的嘴角在随着身体颤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即将夺眶而出。
班主任给她抛了个进退维谷的难题。如果让家长知道了这件事，转学就会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可如果托出她和龙英的关系，那自己也就等于出卖了他。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不停地犹豫、纠结。没有人教过她在这种情况下该做怎样的选择，也没有人告诉她该如何脱身。
这一刻，她那双湿润的眼眸望向了龙英。
班主任对“我不知道”这种含糊其辞的说法没了耐心，他察觉到余小静看着龙英的视线，心中火冒三丈，抡起手心便掴了龙英一巴掌。
那是大人粗实的手，扇在小孩的脸上就宛如一块砖头。龙英觉得自己脑袋一下子短了路，而余小静见他被打，顿时也掉落了泪滴。
“我知道你们两个肯定有问题！”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事到如今，别给我装蒜！如实交代，否则我就叫你们的家长过来！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儿女都在学校学了些什么！！”
他的语气不由分说，宛如暴跳如雷的狮子。他再一次质问龙英，而龙英则硬着头皮，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说：
“我们不知道！！”
见这小鬼还要和自己做对，他高举右手，准备再扇一巴掌。
“别打他！”余小静在巴掌即将落下之际将其喊停，“我和他，我们是在早恋......”
她擦了擦眼泪，但表情仿佛在暗示着她心里还在啜泣。
“但我其实不喜欢他。”她收起脸上最后一份懦弱，“我只是觉得他成绩好，跟他早恋自己特别有面子。”
说着，她向龙英投来责难的眼神。
“龙英！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想公开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吗！”
“我......”龙英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愧疚地低着头。而班主任则像大仇得报似的，一丝窃喜不被发现地从他嘴角钻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龙英已经记不太清。他只记得，在班主任的要求下，余小静将那条送给他的手链扯成了两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