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的某个早晨，学生们同往常一样按序出操。
龙英在新班级里茫然地跟随广播做着体操，烈日之下，草尖上附着的露珠被迅速蒸发，使操场上方的空气闷热至极。
他像个提线木偶似的摆动四肢，跟其他人一样，龙英只想快点做完广播操，然后躲进教室的阴凉中。
可他越是心急，手脚便越是重如灌铅。龙英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只是忽然意识模糊，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他没有昏死过去，摔在地上的那一刻，冲击力反而将他震醒。
龙英诧异地发现自己坐在了地上，他双手撑地，手掌传来针扎般的痛，看来胳膊为他缓冲了绝大多数的力度。
站在后排监察班级的老师赶忙跑来，见他嘴唇发白，便让他回教室休息。临走前，老师问他能不能自己回去，他说可以。
那个时候是因为什么而晕倒来着？低血糖、贫血、还是中暑？龙英已经记不得了。
只记得自己拖着身子回到教室里，打了杯温水坐到位子上。这时龙英看到余小静站在自己班级的教室门口。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你自问道。
龙英听到远方仍在传来广播的声音，他知道体操还没结束。就算结束了，照例也会有国旗下讲话。
“我假装摔倒，然后跑了过来。”像是听见了你的心声，余小静向你解释说。
她朝龙英招了招手：“龙英，你过来。”
你没有动身，跟之前一样，一想起晚呼那天发生的事情，你就于心有愧。你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稀松平常地和你说话，你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余小静见龙英没有反应，她自顾自地折回她的教室。龙英以为她会就这样离开，可是没过一会儿，她便攥着手心再次出现在了门口。
这一次，余小静没有打招呼，她趁着四下无人，直接走到龙英的身边，将隐匿在手心中的东西展示给他看。
那是一颗盐渍柠檬糖。
“上次我头晕的时候，妈妈给我喝过葡萄糖来着。”她把那颗柠檬糖放在龙英手上，“我不知道柠檬糖有没有用，但既然都叫糖，我想你吃应该也合适。”
她在一旁看着，表情里似乎有些期待。余小静等了一阵又一阵，坐在座位上的男孩却依旧没有反应。
龙英，这些年来，你唯独对她，连句谢谢都没能说出来。
最后她像一朵云彩，等不及人们去记住她，她便自行消失在了天边。
......
“五年级时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她又补充道：“就是你晕倒那次。”
在她的引导下，龙英想起来了那段回忆。
“我还记得。”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杯拿铁：“你给了我一块儿糖。”
发现他还记得，余小静竟然有些欣慰地笑了。
“是啊，我给了你一块糖。你呀，那个时候也是，什么话都不跟我说。从我手上接过那块糖时，我在旁边左等右等。心想，这男生什么时候能理理我呢？他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吗？”
“唉，真像块木头一样。那一刻我就想，谁要做了你女朋友，可真就倒了八辈子大霉。”
如此被一个人数落，却又没有心生怒火，这对于龙英而言还是第一次。他随着余小静的牢骚在脑海里详尽地回忆出了每一个细节，包括那块儿糖的味道。
“哎哎！”她又不喊他的名字了，“那块糖你后面吃了没？”
余小静用双手做桥托住下巴，她脑袋歪向一侧，饶有兴趣地问道。
“吃了，我吃了。”龙英说了两遍，到最后喉咙干渴得不行。
可伸手去碰咖啡杯，却发现拿铁已经喝完了。
喝不到东西的喉咙就像当年没能说出口的话那样，在口腔里又热又痒。
当他抬起头来想再要杯东西时，眼神又一次同余小静的交叉，可这一刻他却连忙缩回了双眼。
你的勇气如当年那般消失了。
“是嘛......”余小静索然无味地应了一句。不知为何，她刚刚攒起的兴趣在这一刻又荡然无存了。
龙英，你能感觉到，过去的锁链正在把你往回扯。在那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牵扯着你脖子上的铁链。
你拼死抵抗，想站稳脚跟，可对方的力量很强大。你的确站稳了，但你依然在被拖动着。你的脚下开始留下一条长长的印痕，不知不觉间，那东西把你拉扯的很远。
你朝原来的位置看过去，敏敏还在往前，你却被拉着一步步地倒退。
龙英，过去离你越来越近，未来和现在离你越来越远了。
——你还能回到我身边吗？
敏敏的话在耳边回旋。
可是敏敏，我拼不过那个过去，我真的拼不过他......
——成为最自信的自己！
宁宁的话如在昨日。
可是宁宁老师，最自信的自己是怎么样的......
他想起那个五年级的自己，沉默寡言、对女生敬而远之。
他想起初中以后到成为龙樱之前的自己，好好先生、呆板木讷。
他还想起了作为龙樱的自己，活跃主动、大大方方。
到底哪个，才是自己......
——小樱就是你，你就是小樱，这点毋庸置疑！
可是敏敏，我......
——我爱的那个人就是你。
逐渐找回的自我再次从被动的局势上回过神，等到龙英意识到时，铁链已经拖着他的身体后退了很远。
就像那天他晕倒了一样，龙英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身。铁索的起始端还在发力。那东西力大无穷，每扯上一次，脖子就像要跟下身分离了一样嗡嗡作响。
他吃力地保持住平衡，双手放在脑袋下面的粗链上。龙英扎稳马步，回想起从小到大的拔河要领。
重心要放低，发力要有规律。他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
一，二！拉！！
后退的进程在这一刻稍微缓慢了下来。
有戏！龙英在心里欣喜大叫。
他再次稳住呼吸，下沉底盘，随后大喊发力。
一，二！拉！！
铁链在半空中颤颤地发抖。
一，二！拉！！
龙英把铁链硬是拽回了一公分。
他再次调动全身上下的肌肉，这一次，一定要扳回一城！
一，二！
他意识完全集中到四肢之上。
拉！！啊！！！
然而猛然间，一股超乎寻常的蛮力将他连人带链拽飞出去。他狠狠摔在了地上，嘴巴被灌进了一堆干沙。
不仅如此，那股蛮力的源头似乎还在生气。力量不再是一阵一阵地从脖子上传来，取而代之的，龙英正在被持续地拉向过去。
怎么会......
龙英不敢相信，他早已肌肉酸痛、满身伤痕。如果这还打不败他，那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这时，他回忆起了此行的目的：他为什么要和余小静见面？
因为想要和过去告别，因为想要和过去说声再见。
——要想挥手过去，或许就只有亲自走向过去，同其道一声再见，才能如愿以偿。
一时间龙英恍然大悟。
——天下的事，并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你想这样，偏一下子办不到。转一圈回来，事情恰巧又办成了。
——龙英，欲速则不达！
龙英真是被自己气得笑也不成、哭也不成。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想起了Mindy。
借着那怪力，龙英抓住铁链，再次从地上站起身。
没错啊，事情偏一下子办不成。他鼓足胸膛，喊出了这一次的口号。
三、二、一！
这一次，他没有拼力气的打算，因为压根就拼不过！
没错啊，天下的事，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再说了，力气本就不是他的优势。
他的优势，是那些在市一中的日子里，为了守护龙樱的身份，而四处奔波的经历。
随着倒计时的结束，他迅猛地迈开步伐，宛如一阵狂风，一刻不停地奔向过去。
那条紧绷的铁链如同断线木偶般突然松弛，叮叮地耷拉在沙地之上。下一刻，似乎是意识到龙英的所作所为，铁链像一条毒蛇般回蹿，它紧紧跟随在龙英的身后，眼下就看谁速度更快了！
他感觉肺部皱缩、心脏开裂，胸膛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高压。那块拳头大小的肌肉正扑通扑通地狂跳。
龙英知道，如果在这里停下脚步，他将无法站起，到时必死无疑。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眼前出现了铁链的源头！
那是一个渺小、无助的身影。在闪烁之间，龙英能够看见，那个身影的脖子上，也挂着和自己相同的铁链。
这时，身后的链条赶上了他，龙英用余光望去，闪着寒光的毒蛇头正与他并驾齐驱。
没有迟疑，他在下一步中纵身一跃，如同一只满月下身手矫捷的猎豹，猛然扑向铁链的起点、扑向他的终点。
扑通落地，他浑身上下沾满了沙粒。龙英的怀里抱着那个渺小的人，铁链在惯性之下滑行于沙地之上。
他赢了。
松开怀里的身影，龙英后退几步。他看到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的脸上有着四年级留下的巴掌印，身上穿着的则是五六年级的合并校服，而在他的手里攥着的，则是一张被撕开的糖果纸。
“我......”少年瑟瑟发抖地问道，“我该怎么做......”
龙英看着他脸上的印痕，耐心地对他说：“跟她说声对不起，说我不应该冲动，说我不应该自顾自地失落。”
龙英从他手里接过糖果纸，对他说道：“跟她说声谢谢，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主动，说谢谢你那一次的关心。”
少年的眼神游移不定。龙英对他很了解，他是一个只要有一点可能就会退缩的男孩。
然而都走到这里了，他怎么还能回头？
要想跟过去告别，就不能在这里退缩啊！再见以前，必须先说声再见！
“嘿！”龙英单膝跪在少年面前。他把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像是在传递着自己的力量。
“龙英！”龙英对少年喊道：“跟她说声对不起，跟她说声谢谢你。好吗？！”
“别再让她等待下去，别再让你自己等待下去！”
少年感受着他双手传来的份量，终于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要跟她说什么吗？”龙英确认着说。
少年则像是要让他放心似地，缓缓说道：
“余小静，对不起。”
余小静索然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怎么了？突然这么......”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有些话，我早就该说了。”龙英抬起头，双眼直视起她的瞳仁。
“八年前，四年级的时候，我在那场晚呼上太过冲动了。”
“那种事情都过去......”
“那种事情都过去八年了！”龙英打断她的话，“八年......我恨自己，为什么一句话能憋上八年！”
龙英咬紧牙关，继续说：“那晚我是因为嫉妒，还有对未来你可能转学的不安，我是出于这些才动的手。是我害你被那个班主任威胁，余小静，对不起。”
“在那之后，我总是自责。出于愧疚，我不敢面对你，哪怕你多次过来找我说话，我却在你面前一声不吭。当你给我那颗糖时，我却连句谢谢都不敢说。
“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那时太过懦弱。”
“龙英，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余小静眉间紧皱地摇着头，她不愿意再听龙英讲下去。
“我当然知道你是出于愧疚感！可是我在乎吗？我在乎谁对谁错吗？龙英，如果我恨你，我就会同意父母的要求转去中心小学！可是我有那样子做吗？相反，我在那里等了你两年，不是吗？！”
龙英当然清楚，他在八年前就对此心知肚明。余小静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不会看不透自己的内疚和懦弱。
而倘若自己能有所表示，哪怕是有分手的决心，余小静也能有机会转去中心小学接受更好的教育。倘若是如此的话，她如今就不会......
“我知道，对你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我也不是想奢求你的原谅......”
龙英话还未说完，余小静便从座位上炸起。她一下子拉住龙英的衣领，对他毫不客气地说：
“你还不懂吗？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对我造成了什么伤害，我只在乎......我！”
她再也不能把话继续说下去，眼泪在胸口堵住了一切。余小静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她回到自己的椅子旁，一把抓起吐司状的手提包，转身便要走去。
几个店员见阳台外动静闹得很凶，纷纷离开吧台，想要过来劝一下这两位客人。
余小静撞开店员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跑出咖啡厅。龙英赶紧买了单，连忙追去。
他们跑到假日广场外，龙英一个箭步追上了她，并伸手拉住她的肩膀。
“余小静！”他喊住了她。
“你又要做什么！？”余小静回身甩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问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揭开那道伤疤？！”
龙英无法把其中的缘由告诉她，可他知道，此事又必须在这里有个了解。
“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龙英抓着她的手，为了此事，他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她接受了我的一切，我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为了这件事，我需要和过去有个了断！这都是我自己的原因，都是因为我自私！”
是啊，龙英。那是你本质上的原因：你自顾自地愧疚，忽略了她的好意；你又自顾自地说出自己的心结，揭开了她的伤疤。
为什么你总是在伤害她？为什么你一直都那么冲动？
言以至此，余小静反而笑出了声。突然间，悲伤从她的脸上消失不见。
“不会吧！”她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在内疚啊？龙英。哈哈哈！”
“余小静，你怎么......”
“看你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余小静指着他的鼻子，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我就随便一说，你还真心啦！”
“哎，蠢货，龙英。你以为我真是为了你才呆在第二小学的？本来我就不乐意去什么中心小。”
余小静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由原来的机灵活泼变成了现在这幅大大咧咧的模样，活像是个不良少女。
龙英默然地看着这一切，他在细心地听着余小静的话。
“喂，你不是说晚呼那天的事自己记得很清楚吗？那你怎么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了？我不是当着你的面说了吗：当初和你早恋只是觉得你成绩好，有面儿！有面子你懂吗？”
“本来就是两个小孩子玩过家家，你非得把这事抖出去。都怪你！害得我被老师骂了一顿！你这无可救药的傻货！”
她气红了脸，一怒之下贴到龙英的面前。
“我看你这人还不明白，非要我说多少遍？我们两个之间就是过家家！你别再纠缠不清了！”
说罢，她高举右手，一巴掌扇在了龙英的脸上。
真是的。龙英苦笑着想道：迄今为止，自己已经被扇过多少次巴掌了......
“你快滚吧。”余小静收回了手，语气也平缓了许多。
“我们俩就此分手，听懂了吗？本来这话我是不想特地说的，可都是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傻瓜，非要信那些过家家的游戏！”
少年驻足于沙丘之上，他的面前，是刚刚打了她一巴掌的少女。
“余小静。”少年不顾脸上的疼痛，迎上前去，作出最后的告别。
“再见了。”
少女脸上满是愧疚，她哭红的眼睛像闪闪发光的星星。
“再见了，龙英。”
二人就此分开，至于重逢，暂是未知。
或是片刻之后、或是数年之后，亦或是永远不见。
而龙英永不回头地走着，在这里，回头就是辜负了她的好意。
他默默茫然地走到假日广场的停车之地，至此，已经走了数十米。
龙英忍不住回头看去，然而余小静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他正过脸，望向面前的天空。此时，太阳已经没入了地平线，西边的那块云彩像一颗燃烧的心脏般艳红，使龙英看了久久不能平复。
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如今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看看过路的行人，以此消耗空无的时间。
这时，他的手机传来了震动。龙英拿出手机，发现是敏敏的电话。
“喂，敏敏。”他从路边回到停车场，尽管很疲惫，却还是装出抖擞的声音。
“龙英，怎么样了？”
敏敏的声音蕴含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放心好了，”龙英尽量开朗地说道：“我都叫你老婆了，肯定会对你......”
这时，他发现了停车场上的异样。
他放下手机，但并未挂断，就这样朝那个异样走去。只听见他的手上不断传来敏敏的疑问，而最终......
龙英走到了那个异样的身边，那是一辆标志性的红色SUV，显然是某人的专属。
嘎啦嘎啦，前后两块车窗玻璃如同虚心似地一颤一颤地降下，随后露出里面两张同样心虚的脸。
看到敏敏和宁宁老师，龙英顿时没了脾气。他回头朝上望去，发现从这里刚好能望到他和余小静喝咖啡的阳台。
龙英把手伸进车内开门，他一言不发，直接坐到了后座敏敏的身边。一时间，敏敏跟宁宁老师都绷紧了神经。
“老公......”敏敏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
然而龙英先对宁宁问道：“宁宁老师，你有带少女饮料吗？”
宁宁也没打听他要干什么，只是侧身从副驾驶的手套箱上拿出一罐饮料，递给了后座的龙英。
龙英喝下那饮料，片刻后，他变成了龙樱。
“等等，龙樱。”宁宁老师忍不住地看向后座，“你是要......”
还没等她话说完，龙樱便一头扑进了敏敏姐的怀里。
“小樱！？”毛敏敏始料未及地抱住她，“你怎么了？”
没有解释、没有说明，龙樱在敏敏姐的怀里哭了出来。在唯一可以哭泣的怀抱里泪如泉涌。
“小樱......”毛敏敏把脸贴在她的头顶，一手抚摸着她的后发。
“没事的，哭吧。”毛敏敏细声地安慰她：“小樱就在我这里，哭也好、睡也罢，一切都依你。还有老公也是，你也别客气，在心里憋了很久的，对不对？”
“敏敏，敏敏姐......”龙樱泣不成声，泪滴划过她的脸颊，带来那颗盐渍柠檬糖的滋味。
咸咸酸酸，一直在嘴里挥之不去。
那来自过去的巴掌，终究是留下了名为成长代价的伤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