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残阳泣血路
朔州南下的风裹挟着血腥与灰烬,吹过韩世忠开裂的嘴唇,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他胯下缴获来的战马“黑云”打着响鼻,每一次喷出的白气都带着力竭的颤抖。
张俊就在他身侧,往日精亮的铁甲如今布满了刀痕与凹陷,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用破布草草捆扎,渗出的暗红早已浸透了半幅战袍。
他们身后,稀稀拉拉跟着不足三千残兵,人人带伤,沉默地拖拽着脚步,盔歪甲斜,眼神空洞麻木,仿佛一群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游魂。
四月十六朔州城下那场惨败,金将完颜银术可的铁骑如狂潮般碾碎了他们的战阵。
那金兵副将完颜沐的追兵更是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撕咬着他们溃退的每一里路。
如今终于暂时摆脱了追索,可谓是九死一生才突围成功,如愿踏上了这条通往已成孤城太原的残破官道。
可眼前的景象,却比身后的金戈铁马更令人肝胆俱裂。
天空是浑浊的铅灰色,沉沉地压着大地。
官道两旁,曾经炊烟袅袅的村落,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焦黑的屋梁斜刺向天空,如同大地被撕裂后露出的森森白骨。
未熄的余烬在风里明灭,卷起带着皮肉焦糊味的黑灰,粘腻地沾在人的脸上、甲上。
田野荒芜,本该青绿的麦苗被马蹄践踏、被大火燎烧,化作一片片绝望的黑色泥沼。
空气里那股混杂着焦臭、血腥和尸体腐败的甜腻气息,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世忠兄…这…”
张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勒住缰绳,目光死死钉在前方一处残破的土地庙前。
庙门倾颓,神像碎裂。
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人,正围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
火上架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罐,里面翻滚着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汤。
她们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点可怜的食物,充满了野兽般的饥渴,对路过的这支残军视若无睹。
“娘…娘…饿…”
一个微弱的、细若游丝的童音从路旁一堵半塌的土墙后传来。
韩世忠心头猛地一抽,循声望去。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小脸脏污得辨不出本来颜色,只剩下一双因饥饿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
她蜷缩在一个气息微弱的妇人身边,那妇人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胸前的衣襟被暗红的血渍浸透了一大片。
韩世忠几乎是下意识地翻身下马,解下腰间仅剩的、早已干瘪的水囊,又摸索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
他走到土墙边,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娃儿,拿着。”
小女孩惊恐地往后缩了缩,那双大眼睛里全是本能的恐惧。
直到看清韩世忠身上残破的宋军衣甲,那恐惧才稍稍褪去一丝,变成了麻木的茫然。
她伸出枯瘦如柴的小手,颤抖着接过水囊和干粮,却立刻转身,用力地摇晃着昏迷的母亲。
“娘!娘!有水…有吃的了!是…是官军…官军给的…”
那妇人被摇得悠悠转醒,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当模糊的视线聚焦在韩世忠身上那代表“大宋”的制式衣甲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恐瞬间攫住了她。
她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将小女孩往韩世忠相反的方向狠狠一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绝望。
“…滚…滚开!…官军…畜生!…别碰我娃!…别碰!”
那声嘶力竭的、带着血沫的诅咒,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了韩世忠的心脏。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张俊也已下马走到近前,看着妇人眼中那比面对金贼时更甚的恐惧和憎恨,脸色变得惨白。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刺耳、更加令人心胆俱裂的哭嚎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粗野的狂笑和兵刃磕碰的脆响。
“老东西!找死!”
“军爷!行行好!这是我孙女的救命粮啊!她才八岁!病得快不行了!”
一个苍老悲怆的声音在苦苦哀求。
“滚!老子们在前线卖命,拿你点东西是看得起你!再啰嗦,连你这把老骨头一起剁了!”
另一个声音嚣张跋扈。
韩张二人猛地转头。
只见官道前方,五六个穿着破烂宋军号衣的溃兵,正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和一个蜷缩在破板车上的小女孩。
一个满脸横肉的溃兵正粗暴地抢夺老汉死死护在怀里的一个瘪口袋,另一个则淫笑着伸手去摸板车上那病弱女孩的脸颊。
老汉像护崽的母兽般扑上去,死死抱住那溃兵抢粮的手臂,张口狠狠咬下。
“啊!”
溃兵吃痛,凶性大发,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寒光一闪,就朝着老汉的心窝捅去。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韩世忠目眦欲裂,身影如同离弦的血箭,卷刃的腰刀带着积郁了千里的怒火和耻辱,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
那溃兵只觉一股凝若实质的杀气压顶而来,惊骇欲绝地回头,刀光已至!
噗——
血泉冲天喷起,那颗狰狞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脖颈处的血流,无力的身躯晃了晃,随后喷着血重重栽倒。
温热的血点溅了老汉和板车上的女孩一脸。
剩下的溃兵被这突如其来、狠辣决绝的斩杀彻底震懵了。
他们看着韩世忠如同地狱修罗般挺立在血泊中,手中滴血的卷刃刀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再看看地上同伴还在抽搐的尸体,肝胆俱裂。
“尔等败类!也敢披这身大宋衣甲?!”
韩世忠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嘶哑,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砸在溃兵心头。
“金贼屠刀在前,尔等屠刀在后!百姓何辜?!朝廷养兵,就养出尔等猪狗不如的禽兽?!”
溃兵们被那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杀气彻底击垮了斗志,发一声喊,连滚带爬,丢下抢来的零星物件,亡命般四散奔逃,瞬间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
张俊快步上前,扶起吓得瘫软在地的老汉,又脱下自己还算完好的内衬衣袍,盖在板车上那个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韩世忠滴血刀锋的小女孩身上。
老汉看着张俊,又看看地上那具无头的宋兵尸体,再看看浑身浴血、怒发冲冠的韩世忠,浑浊的老泪终于滚滚而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叩头。
再往前行,官道旁一处干涸的池塘边,景象更是惨绝人寰。
几个妇人围着池塘,哭声凄厉得能撕裂人的心肺。
池塘边的烂泥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年轻女子的尸体,衣不蔽体,身上布满淤青和可怕的伤痕,显然在死前遭受了非人的凌辱。
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枯槁的老秀才,死死抱着其中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是他的女儿。
他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走,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沾满泥污的袖子,徒劳地擦拭着女儿脸上凝固的血污和泥泞。
“贞娘…我的贞娘啊…”
老秀才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金狗…金狗刚过去…又来了一群穿宋军衣服的畜生啊…他们…他们不是人啊…贞娘性子烈…为了护住清白…她…她咬断了那畜生的手指…就被…就被活活掐死…扔进了这烂泥塘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韩世忠和张俊,那眼神里没有求救,只有无边无际的悲愤和燃烧到极致的控诉。
“朝廷?!哈哈…朝廷!”
老秀才突然爆发出癫狂的惨笑,声音尖锐刺耳。
“金贼南下,如踏平地!千里河东,已成人间鬼蜮!官府?官府何在?赈灾?谁来赈?谁管我们这些草芥蚁民的死活?!”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地上女儿的尸体,又指向远处荒芜的田野和燃烧的村落,最后狠狠戳向韩世忠和张俊。
“指望你们?指望你们这些官军?!官军…官军比金贼还要狠毒!还要绝情!还要丧尽天良啊!《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可如今这世道…这大宋…还有半分天理人心吗?!苍天呐!你若有眼!为何不降下雷霆!劈死这满朝的昏君佞臣!劈死这助纣为虐的禽兽之兵!”
这字字泣血、句句剜心的控诉,如同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韩世忠和张俊的胸口。
韩世忠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踉跄着走到那冰冷的泥塘边,望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张沾满血污、同样如同恶鬼的脸,望着那几具无声控诉着人间至恶的年轻女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与眩晕猛地袭来。
他猛地弯腰,“哇”地一声,将腹中仅存的酸水混合着胆汁,狠狠地呕在了腥臭的烂泥地上。
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呕尽这无边的耻辱和绝望。
张俊死死咬着牙关,牙床都渗出血来,才勉强压住喉头那股同样翻涌的腥甜。
他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韩世忠,自己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老秀才那癫狂的诅咒和控诉,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夜幕终于如墨汁般泼洒下来,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
他们在一处相对完好的祠堂断壁后勉强歇脚。
一小堆篝火噼啪燃烧着,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两张同样被痛苦、愤怒和深重耻辱扭曲的脸庞,也映照着周围士兵麻木而绝望的眼神。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
张俊抓起一把脚下冰冷的泥土,泥土里混杂着未燃尽的碎骨和不知名的黑色残渣。
他盯着掌中这来自地狱的泥土,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灵魂已被抽空。
“良臣兄…我们…究竟在守护什么?”
他抬起头,火光照亮他眼中深不见底的迷茫与痛苦,那痛苦几乎要将他自己也吞噬。
“为了那个弃河东百万生灵于不顾的腐烂朝廷?为了那些视我等将士如草芥、视百姓如猪狗的衮衮诸公?还是为了…这遍地哀鸿,满目疮痍?”
韩世忠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抬起头,越过断壁残垣,望向北方太原城的方向。
那里,只有一片死寂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而,就在那片象征着绝望的黑暗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穿透了沉沉夜幕,刺入他几乎被冰封的心脏——是那个接过水囊时眼中闪过微弱光亮的小女孩?
是老汉叩头时浑浊的老泪?
是贞娘至死不肯屈服的刚烈?
还是…这片浸透了血泪、却依旧承载着无数挣扎求生之魂的土地本身?
他猛地抓起身边一个粗粝的陶碗——那是士兵从祠堂废墟里扒拉出来的祭器。
碗里是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凉水。
韩世忠的手背青筋如虬龙般根根暴起,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要将那粗陶生生捏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没有看张俊,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跳跃的篝火,那火焰在他瞳孔深处疯狂燃烧、扭曲,映照着他脸上交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与决绝。
“守护什么?”
他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猛兽在深渊里发出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为了脚下这片被血浸透、被泪泡透的故土!”
“咔嚓!”
一声刺耳的碎裂。
那只粗陶碗竟被他硬生生捏爆。锋利的碎片瞬间深深刺入他的掌心,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汹涌而出。
赤红的血线顺着手腕蜿蜒流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篝火边缘焦黑的灰烬里,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几缕转瞬即逝、带着铁锈味的血雾。
“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
“为了那些…还在泥泞里挣扎的眼睛!”
他摊开血肉模糊的手掌,任由那滚烫的、代表着他最后信念的热血肆意流淌,仿佛要用这血来洗刷,来铭刻,来点燃。
“更为了…”
韩世忠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对着冰冷残月发出的泣血长嗥,撕裂了这片绝望的夜幕。
“…让这朔州城头,终有一日,再插上我汉家不倒的旗。”
篝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韩世忠淋漓淌血的手掌和眼中那焚尽八荒的火焰。
士兵们麻木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触动。
张俊看着那滴入火中瞬间蒸腾的血雾,又望向北方那片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如铁的叹息。
夜风呜咽着卷过废墟,带起几片未燃尽的纸灰——不知是祭奠亡魂的纸钱,还是被焚毁的书籍残页——打着诡异的旋,飞向那深不可测的、仿佛也在无声哭泣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