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天会二年，七月二十一。
辽阳府的秋风格外凛冽，卷着枯黄的落叶拍打在行宫朱漆大门上。
杨朴跪在殿外青石板上已有半个时辰，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却仍挺直腰背，双手捧着那份他重新根据记忆整理出来的上京军情密报。
"陛下还未召见？"他低声问身边挺立的女真侍卫。
侍卫眼神闪躲，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看样子生怕自己跟杨朴沾染上什么让人误会的联系。
"杨大人再等等吧。"
杨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自月初从明国地牢逃回，这已是他第七次求见。
鬼知道他是怎么徒步穿越明军的军事封锁区，跨越崇山峻岭回到大金的，这其中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身无分文，在荒郊野岭如同野狗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
为什么杨朴身无分文，还能吃上东西，答案很简单，这货生命力很顽强，每次冒死去偷东西都得手了，简直是气运之子啊。
杨朴每次求见，都被完颜吴乞买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而以往，他这个御前谋士从来都是随时可入宫面圣的。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接着是完颜吴乞买低沉的怒吼。
"废物！我大金如今是怎么了，屡战屡败啊！"
杨朴心头一紧，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皇上正在为明军近日在长春州的突袭大发雷霆，那本是他回来的时候就预警过的，宋国战场取得的优势，让明军很可能变被动为主动，他的肺腑之言却无人在意。
"宣杨朴觐见！"
太监尖细的嗓音终于响起。
杨朴急忙起身，却因腿麻踉跄了一下，他顾不得揉腿，一瘸一拐地步入大殿，殿内艾草烧得极旺，这艾香驱散了蛇鼠蚊虫，却驱不散那股压抑内心的寒意。
完颜吴乞买背对着殿门，正在看墙上的军事舆图。
他身形魁梧，即使穿着常服也掩不住武人的挺拔，他和兄长完颜阿骨打一样，是实实在在的马上皇帝。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问，"杨先生，听说你在明国地牢里，连刑都没受？"
杨朴扑通跪下，心底一阵发寒。
"臣受尽酷刑！您看——"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狰狞的烙伤，"这是他们逼供时留下的。"
皇帝缓缓转身，鹰隼般的目光在伤痕上扫过，却停在杨朴完好的手指上。
"奇怪，明国审讯奸细，尤其是审讯女真人，向来先断指再问话，为什么到杨先生这里却不一样，难道因为先生是汉人的缘故？"
"臣……臣熬不住刑讯，招了些无关紧要的情报。"杨朴额头抵地，"但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啊！"
完颜吴乞买突然大笑，笑声却冷得让人心里发毛。
"哈哈哈……朕当然信你，起来吧，说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杨朴急忙起身，细细道来了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精彩经历。
"臣买通了一个贪财的狱卒，趁夜偷了钥匙，就逃了出来，再然后，那妖女得知我逃掉了后，上京各个衙门彻夜搜捕在下，那真是险象环生，差一点就被抓住，趁着白天开城的时候，臣买通一位农妇人，乔装成夫妇便混过了检查，一路风尘仆仆，风餐露宿，啃野菜吃树皮，偶尔才能冒险偷偷农夫家的鸡鸭充饥……"
好离谱的说辞，好诡异的经历，完颜吴乞买听后额头皱得很深。
"买通？"皇帝打断他，手指轻叩案几，"用你身上藏的金叶子？明国搜身何时这么马虎了？"
"是……是臣将金叶子藏在伤口里的……"
杨朴声音越来越低，他敏锐地察觉到，御座旁的完颜宗弼正用看死人的眼神盯着他。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一个满身血污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来。
"报！皇上，浑河防线崩溃，长春州失守，完颜木然将军战死了！明军种师道、种师中部还隐约有率军南下逼近黄龙府的趋势。"
"什么！？啊啊啊！哼！"
完颜吴乞买暴怒而起，一把打翻了案几上的茶杯，片刻后还是冷静了下来。
"不是说大定府的明军才是主力吗？长春那边的明军原来不是想牵制大金，是想要直接拿下长春，明军根本不想打锦州，大定府出兵才是真的在牵制，可恶，谁把长春主力调去锦州了？！"
传令兵颤抖着指向杨朴，"是……完颜木然将军按杨大人的预警调整的兵力……"
殿内死一般寂静。
杨朴浑身发冷，这分明是明军的调虎离山之计，他刚要解释，却见皇帝慢慢坐回龙椅，脸上怒容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杨爱卿啊。"完颜吴乞买轻声道，"你回来这几日，可曾去过城南的酒肆？"
杨朴茫然摇头。
"可惜了。"
皇帝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今早有百姓联名上书，说你与明国细作在那里密会。"
他将纸轻飘飘地扔到杨朴面前，"上面还有你的画押呢。"
杨朴抓起纸一看，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这……这不是臣的字迹！陛下明鉴，臣这几日闭门不出，连府中下人都可作证！"
"是吗？"完颜吴乞买看向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冷笑，带着玩味的神情打量杨朴。
"巧了，昨日有巡逻兵士看见杨大人夜访城南，更巧的是……"
他拍了拍手，侍卫押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汉人。
"这细作招认，是杨大人您指使他散布谣言，动摇军心。"
杨朴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了，从逃出地牢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入一个精心设计的死局。
"陛下！"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出血来，"这是夏妖妖那妖女的反间计啊！她故意让臣逃脱，就是为了让您怀疑臣，猜忌臣！"
完颜吴乞买突然起身，龙靴踩在那份皱巴巴的密报上。
"朕当然知道是反间计。"他俯身，几乎贴着杨朴的耳朵低语。
"但朕更想知道，姜祭司说你中了狐妖的媚术，而且中毒不浅，这是怎么回事？朕此前听闻明国本欲将你凌迟处死以平上京百姓之愤，就是那妖女执意将你改为秋后问斩，你才躲过了一劫，你一介凡人更是书生，怎么可能逃脱那妖怪遍地的上京？为何妖女要如此维护你呢，杨先生？"
杨朴浑身发抖，他想起地牢里那个神秘出现的狱卒，想起逃出城时异常顺利的关卡，想起辽阳街头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百姓……
原来蛛网早已织就，只待他这只飞蛾自投罗网。
"带下去。"皇帝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完颜宗弼，给朕好好审。"
当侍卫架起杨朴时，他突然笑了。
"陛下今日疑我，明日就会疑完颜宗弼，后日……"
"啪！"一记大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完颜宗弼揪着他的衣领狞笑，"快走！"
殿门在杨朴身后重重关上，最后一刻，他听见完颜吴乞买对身旁太监说。
"去查查，杨朴府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秋风吹散了他的呜咽，杨朴知道自己成了弃子，就算他的府上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下子也要有了。
完颜吴乞买重重的舒了口气。
近日大金势头不好，打仗屡战屡败，在战略上特别吃亏，需要对付明宋辽的抗金同盟，关外的生存空间本就紧张，还不断被明国挤压，国内朝局动荡不已，战和两派分歧严重，他本来稳固的皇位甚至都因此变得动摇，长此以往，亡国有日。
然而这样的情况下，杨朴回来后，带回的明国和谈条件居然是，让他们大金北上辽北开启没有希望的西征，而且杨朴这货，虽然嘴上不说，却明明也是倾向于这种结果的。
不愧是杨朴，眼光跟他完颜吴乞买一样毒辣。
避其锋芒，另辟蹊径，确实不失为一条明路。
这逐鹿中原的入场券，代价实在是太高昂了，完颜吴乞买心中也知道，那妖女给的这个条件，某种程度上来说，挺好的。
但是，他们大金崛起在明国之前，想当年，皇兄在时，大金铁骑横扫天下，战必胜攻必克，大金兵峰无往不利、令人胆寒，可眼下，却成了屡战屡败的窝囊之师，甚至被逼得要舍弃龙兴之地西征。
完颜吴乞买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这一切的一切，总得有个说法吧，或者说，总得有个人来背锅吧，他看了看，杨朴就非常合适，而且只有他合适。
杨朴这个人地位崇高，身份显赫，而且又是个汉人，把锅甩给他简直是完美。
那既然杨朴的死，能平息各方怒火，重新凝聚朝堂的合力，这反间计中一下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何乐而不为呢？
“妖女，你以为朕被你利用的同时，殊不知，你也被朕给利用了，没有谁更高明一说，各取所需罢了，咱们走着瞧，苍天有眼，绝对不会让你一直笑的，呵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