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大同元年,七月二十九,上京。
关外的硝烟虽未散尽,空气中还残留着铁锈与焦土的气息,但巍峨的大明宫墙之内,初秋的晨光已带着清冽的暖意。
大明女皇夏妖妖褪去了象征无上权力的十二章纹冕服,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微微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桃木簪松松绾起。
她眼眸中帝王的锐利被刻意收敛,添了几分市井女子的灵动与谨慎。
“青儿,好了没?”夏妖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来啦!”
内室转出同样荆钗布裙的皇后小青。
她比夏妖妖略矮些,眉眼温婉,此刻也将那份母仪天下的雍容藏起,只余下邻家姐妹般的亲切。
小青手中拿着两顶寻常的竹编斗笠,笑嘻嘻地递给夏妖妖一顶,“戴上这个,日头渐毒了,你这白发太亮眼,也省得被熟人认出来。”
夏妖妖接过斗笠,指尖不经意拂过小青的手背,眼中漾开笑意,“还是你想得周到。”
夏妖妖仔细压低斗笠,遮住小半张脸,小青也如法炮制,然后自然地挽起夏妖妖的手臂,两人依偎着,像两株并蒂青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出宫采买的宫女队伍。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
扑面而来的是上京城清晨特有的、混杂着炊烟、露水、马粪和早点铺子香气的市井之风。
“呼……”夏妖妖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侧头低语,“青儿,宫外的空气,闻着都畅快些,真实久违了。”
小青紧了紧挽着她的手臂,笑容在斗笠下绽放,“那是自然,今日,我们只做‘夏娘子’和‘青娘子’,可好?”
小青俏皮地眨眨眼。
“当然好啊!”夏妖妖应得干脆,两人相视一笑,脚步轻快地汇入熙攘人流,朝着城西最热闹的早市走去。
城西早市,人声鼎沸,宛如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聒噪声、扁担吱呀声……交织出旺盛的生命力。
夏妖妖和小青挽着手,在人群中穿行,目光敏锐地扫过摊位,耳朵捕捉着最真实的市井之音。
“大娘,这新米看着真喜人,怎么卖的?”夏妖妖停在一个米摊前,拿起一小撮米粒,在指间捻了捻饱满的质感。
摊主是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妪,见问话的姑娘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热情回道,“姑娘好眼力!南边刚到的头茬新米,粒粒饱满,香着呢!十五文一升!”
“十五文?”小青适时接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前些日子听街坊说,不是才十三文出头吗?这涨得可有点快呀?”
老妪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哎哟,姑娘你是不知道。米价本身倒还稳当,是那‘脚钱’(运费)和市税,衙门里又加了点子。不过,”
她脸上随即露出真诚的感激,“比起前些年,金贼还在关外闹腾,官府横征暴敛那会儿,真是天上地下喽!如今能安安稳稳卖米糊口,米能实打实落到百姓锅里,听说都是咱们女皇陛下下了严旨,不许在口粮上动手脚!这恩情,老婆子记着呢!”
说着,她双手合十,朝着皇城方向拜了拜。
夏妖妖和小青心头俱是一暖,对视一眼,欣慰与动容在眼底流转,夏妖妖温言道,“陛下知道了百姓感念,定会欣慰的。那就劳烦大娘,给我们称两升。”
付了钱,小青主动接过米袋,夏妖妖则继续询问盐价、油钱、最普通的粗布价格。
她们在人群中穿梭,时而因小贩夸张的叫卖忍俊不禁,时而又因看到衣衫褴褛的乞儿黯然神伤。
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担前,小青被几枚精巧的顶针吸引。
“姑娘喜欢?便宜,两文钱一个!”货郎爽朗道。
小青挑了两个,递过四文钱。
货郎却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姑娘,俺老赵做生意,童叟无欺,该多少就是多少!多收您一文钱,俺这心里都不踏实!”
那份执拗的质朴诚信,逗得小青噗嗤一笑,眉眼弯弯,夏妖妖也同样莞尔。
离开喧嚣的早市,两人挽着手臂,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深巷。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斑驳的砖墙,晾衣绳上挂着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几个总角孩童正在巷子深处玩着跳格子的游戏,银铃般的笑声在巷中回荡。
“夏娘子,你看他们玩得多开心。”小青的目光被孩子们吸引,带着怀念的笑意,“小时候,我们也常这样玩。”
夏妖妖眼神也柔和下来,“是啊,那时咱们无忧无虑……”
她话音刚落,一个扎着羊角辫、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大概是跳格子输了,小嘴一瘪,蹬蹬蹬跑到她们面前,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好奇地打量这两位陌生的“姑姑”。
“姑姑,你们也是来买糖人的吗?巷口王爷爷的糖人可甜啦!”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大眼睛忽闪忽闪。
小青蹲下身,平视着小女孩,温柔地笑道,“是吗?王爷爷的糖人那么好吃呀?那姑姑问你,你爹娘在家吗?他们给你买糖人吃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掰着手指头数,“爹去码头扛包了,娘在家织布,娘说,现在税吏伯伯不凶了,交的布税少了,爹扛包的钱也能多留点,上个月还给我买了个小风车呢!”
她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娘还说,这都是女皇娘娘好,让坏人不敢欺负我们!”
她说着,学着大人的样子,朝着皇城的方向笨拙地作了个揖。
夏妖妖心头一震,一股暖流夹杂着沉甸甸的责任感涌上心头,她忍不住也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小女孩柔软的头发,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你娘说得对,女皇娘娘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小青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
“姑姑,我告诉你哦,我娘还说,要是那些给宫里买东西的官老爷不那么贪心,省下钱来,说不定就能在巷子口给我们修个小秋千啦!”
说完,她咯咯笑着,像只小蝴蝶似的跑回小伙伴中间去了。
童言无忌,却如重锤敲在夏妖妖心上。
她和小青站起身,看着孩子们欢快的身影,刚才早市的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忧虑。
连深巷中的稚子都隐约知晓“官老爷贪心”,这其中的水,比她预想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