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时,营寨那摇摇欲坠的辕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明军低级军官服色的人,在几名持盾士兵的护卫下,大步走了进来,无视周围宋军士兵惊恐警惕的目光和指向他的刀枪。
“张提督何在?”
军官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吾皇陛下有旨,召张提督即刻觐见!”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张俊臣身上。
他身体猛地一颤,脸色更加灰败。
召见?在这剑拔弩张、大军围困的时刻?是陷阱?还是……最后通牒?
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拒绝?有这个资格吗?
看看周围那些明军铁骑手中闪烁着寒光的骑枪和长刀,答案不言而喻。
“备马……”
张俊臣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只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团腥甜的铁锈味。
两名亲兵牵来战马,张俊臣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动作僵硬而狼狈。
他深吸了几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恐惧和翻涌的气血,强迫自己挺直腰背。
在两名同样面如土色的亲兵护卫下,他催动坐骑,缓缓跟在那个明军军官身后,任由亲兵牵着他的马在前引路,渐渐的走出了那座如同巨大囚笼般的营寨辕门。
一出营门,那股森然的寒意和压力骤然倍增。
通往明军临时驻跸的高坡的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列阵以待的明军夏家军步兵。
他们身披厚重的札甲,手持长枪或强弩,如同钢铁浇筑的丛林。
每一张脸上都毫无表情,眼神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张俊臣的脸庞和身体。
更远处的高地上,是严阵以待的虎贲卫铁骑。
黑色的甲胄,黑色的战马,黑色的旗帜,在灰暗的天穹下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死亡之海。
铁蹄不安地刨动着积雪下的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汇聚成一股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嗡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属于钢铁和汗水的味道,还有一种……嗜血的躁动。
张俊臣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恐惧的神经,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握缰的手不要颤抖,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那些明军士兵。
他们身上那种剽悍、精干、仿佛随时能爆发出嗜血狂躁的气息,与他营中那些惊慌失措、在陆地上如同笨拙鸭子的水兵形成了地狱般的对比。
差距,天壤之别!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力。
引路的军官在一座临时搭建、覆盖着厚厚毛毡、却依旧透着威严的大帐前停下。
帐门外肃立着两排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全身覆盖在造型狰狞的黑色重甲之中的禁卫,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深渊般的眼睛。
他们手中巨大的斩马刀拄在地上,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冷冽的幽光。
“张提督,请。”军官侧身让开。
张俊臣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气息刺得肺叶生疼。
他翻身下马,脚步沉重地踏上冰冷的冻土,示意两名亲兵留在原地。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沾满雪沫、显得格外可笑的甲胄,咬了咬牙,低着头,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进了那座散发着无形压力的帅帐。
帐内光线比外面稍好,燃着几个硕大的铜火盆,跳跃的火焰驱散了些许寒意,这是夏妖妖命人特意给张俊臣烧的,毕竟,宋人偏南不耐寒嘛。
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檀香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夏妖妖端坐在一张铺着硬席草的太师椅上,并未穿着沉重的甲胄,只穿着一身玄色绣金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一头秀丽如同瀑布的白发格外的有灵气。
没错,现在的夏妖妖,功德满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因此整个人灵性十足,颇有一种给人仙气飘飘的感觉。
她没有戴冠冕,白雪一般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侧。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深潭寒水,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此刻正毫无波澜地落在张俊臣身上。
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倾轧下来。
张俊臣只觉得膝盖一软,几乎是本能地,“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外臣……大宋登莱水师提督张俊臣,叩……叩见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恐惧和卑微。
夏妖妖没有立刻叫他起身,也没有纠正他口中“大皇帝陛下”这个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称呼。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轻轻敲击着太师椅光滑坚硬的黄花梨木扶手。
那“笃、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帐里异常清晰,每一下都像敲在张俊臣紧绷的神经上,让他冷汗涔涔而下,浸透了内衫。
“张提督。”
夏妖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张俊臣耳中,带着一种冰碴子般的冷硬。
“朕不远千里,风雪兼程,来此犒军,你……便是如此‘迎接’朕的?”
她的目光扫过张俊臣沾满雪泥的狼狈身影,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骨。
“营寨不立水寨,反依陆地,士卒不习战备,反操演虚礼,防备松懈,如同不设!一旦现在是金兵来犯,你部岂不是要全军覆没?若非朕念你登莱水师于锦州一战尚有微功,不忍见尔等尽数葬身于此冰天雪地之中……”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那敲击扶手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整个大帐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张俊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连呼吸都停滞了。
“朕,只问你一句。”
夏妖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蕴含着更加恐怖的压迫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登莱水师上下,是欲生,还是欲死?”
“陛下!陛下饶命啊!”
张俊臣猛地抬起头,他听出了夏妖妖言外之意,顿时涕泪横流,脸上写满了惊惧和哀求。
“外臣……外臣万死,但……但求陛下开恩!水师将士……将士们的家眷皆在江南宋境,若……若降明……家小必遭屠戮啊陛下!”
他伏在地上,痛哭失声,身体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
“家眷么?”
夏妖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露出一丝冰冷而莫测的笑意。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住张俊臣惊恐的眼睛,声音放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诱惑力。
“朕何时说过,要你们公开易帜了?”
张俊臣的哭声戛然而止,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冻住的鼻涕和眼泪。
“朕要你部秘密归附大明。”
夏妖妖清晰地吐出四个字,如同恶魔的低语。
“登莱水师,只需在朕的兵部名册上,添一个名字,载入大明军籍,对外,尔等依旧是大宋的登莱水师,张俊臣,你依旧是大宋的提督。”
她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玄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停在跪伏的张俊臣面前,居高临下,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严。
“朕许你,为大明水师总督,统领兵部侍郎衔,待到……时机成熟,我大明王师南下,一统寰宇之时,尔等便是里应外合的首功之臣,届时,尔等的家眷,非但不会有事,反而能共享太平盛世,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张俊臣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秘密归附?大明水师总督?大明兵部侍郎?一统天下?这巨大的惊喜转折和诱惑,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背叛的耻辱和家眷的安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但女皇陛下描绘的那幅“未来”图景,以及眼前这绝境之中唯一的生路……
这些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朕给你三息时间考虑。”夏妖妖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甚至还有一点不耐烦的意味,“三息之后,朕便与萧指挥使,好好检阅一下朕这五千虎贲卫的……冲锋陷阵之力。”
“三……”
她的话音刚落,帐外猛地响起一阵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杀——!!!”
那是数千名虎贲卫精锐齐声爆发的战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寒冷的空气,震得整个大帐都嗡嗡作响。
紧接着,是“呛啷啷——”一片刺耳欲聋、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那是数千柄锋利的长刀、骑枪同时出鞘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冰冷的、充满血腥气的金属风暴。
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穿透厚厚的帐幕,席卷而入。
张俊臣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绝望。
他看到女皇夏妖妖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酷又戏谑的笑意,这家伙太坏了,真是一个恶趣味的女人啊。
“二……”夏妖妖冰冷的倒数声,如同索命的丧钟再次敲响。
“臣愿降!臣愿降!!”
张俊臣再也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压力,所有的犹豫、挣扎、耻辱感在死亡威胁前瞬间崩溃。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向前膝行两步,额头在冰冷的地面上磕得砰砰作响,嘶声力竭地喊道。
“臣张俊臣!愿率登莱水师上下,秘密归附大明,效忠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颤抖。
夏妖妖敲击扶手的指尖终于彻底停下。
她看着脚下如同烂泥般瘫软、磕头如捣蒜的张俊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满意光芒。
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无人察觉。
“很好。”她淡淡地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转而粲然一笑,“张爱卿,平身吧,我大明不行全跪礼节,往后,只需对朕行单漆跪拜礼即可。”
她转身,走回那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稳稳坐下,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场步步紧逼、杀机四伏的威压从未发生过。
“是……陛下……”
张俊臣有些恍恍惚惚的站起了身,他只感觉自己像是在做噩梦一般。
“来人。”
夏妖妖惬意的躺着,露出一个慵懒又圣洁的笑容,“拟旨,即日起,擢升张俊臣,为我大明水师总督,统领兵部侍郎衔,统辖原登莱水师所部,及后续整编之大明所有水师舰船!”
帐外侍立的官员立刻高声应诺,“遵旨!”
张俊臣再一次保持着跪伏的姿势,身体僵硬,大脑一片混沌,随即想起了半跪礼的事情,又别扭的抬起了一条腿。
水师总督?兵部侍郎?这一切快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巨大的官位如同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得他晕头转向,那背叛的沉重感和家眷的安危,在这突如其来的“荣宠”面前,竟显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端坐于上的女皇。
“臣张俊臣谢陛下隆恩!”
夏妖妖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帐外灰蒙蒙的天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尽在掌握的弧度。
“另外呢。”她继续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大帐内外,“按原定计划,犒赏三军,所有登莱水师将士,赏银加倍,再命来州府衙,即刻筹备联谊晚会,朕,要亲自为朕的新任水师总督……和朕忠勇的水师将士们,赏贺!”
“臣等/末将等遵旨——!!!”
帐外,山呼海啸般的应诺声轰然响起。
片刻后,这个消息传回了宋军大营,宋军登莱水师上下,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心情狂热欢呼,同时,也带上了对那即将到来的明军生涯与成家的美好期待。
“喔喔喔!”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不用死了!”
“岂止是不用死,咱们以后的日子滋润着呢!大明和大宋的饷银都能拿了……”
回到营中的张俊臣恰巧听到了刚才士兵们的嘀咕声,他嘴角顿时一抽一抽的,好家伙,两份饷银,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这么清奇的思路都能想到。
听着将士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张俊臣觉得这一切很值得,可又想着大明女皇陛下脸上那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最深处幽幽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冰冷颤抖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和他麾下这支曾经纵横海上的登莱水师,已经彻底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再也无法……再也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