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会三年(1125年)，二月初六，辽阳府皇宫，曾经的“金阙”在冬日的阴霾下也显得灰败颓唐。
高大的宫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空旷的穹顶，却撑不住弥漫其中的沉沉死气。
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更驱不散笼罩在每一个与会宗室权贵心头的阴云。
锦州惨败的腥风血雨，如同鬼魅，依旧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无声盘旋。
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高踞于冰冷的龙椅之上，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今只剩下浑浊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焦躁。
他身上的龙袍似乎也宽大了几分，衬得他脸颊深陷，眼袋浮肿。
锦州一役，折损的不只是数万精骑，更是他作为一代雄主的无上威信。
殿内济济一堂的宗室重臣，那些曾经在他面前噤若寒蝉、唯命是从的面孔，此刻似乎也蒙上了一层审视与疏离的阴影。
“都说说吧。”
吴乞买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玉扶手。
“明妖……妖女夏妖妖的兵锋，离辽阳不过百里之遥，是战，是和，是守，是走？大金的国运，就在诸卿今日一言！”
沉寂片刻，大太子完颜宗干率先起身。
他面容敦厚，身形微胖，此刻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他对着御座深深一躬，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
“皇上！臣斗胆直言！锦州之败，已伤我大金根本，铁骑凋零，府库空虚，民心惶惶，明军携大胜之威，其势正炽，锐不可当，此时若再与之硬撼辽阳坚城……”
宗干抬起头，眼中是深切的忧虑，“纵能守得一时，也必是玉石俱焚之局！我女真儿郎，还能经得起几场这样的消耗？为今之计，唯有……唯有壮士断腕！”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个沉重的决定。
“倾我举国之兵民，效仿昔日匈奴、突厥，举族北迁，向西，再向西！跨越万里北海，另觅生息之地，向大明求和，哪怕……哪怕称臣纳贡，以换取喘息之机，保全我女真血脉不绝！”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悲怆的无力感。
“大哥此言差矣！”
四太子完颜宗弼霍然站起，年轻的脸庞上依旧燃烧着桀骜的战意，但眼底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他身形挺拔如标枪，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
“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明国强大不假，然其与我大金毗邻，所求无非辽东之地稳固、商路畅通！宋国呢？富庶江南，膏腴之地，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明金之间，本无深仇，不过是利益之争！为何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完颜宗弼猛地转向御座，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蛊惑力。
“皇上！臣愿亲为使节，南下明都，说服那夏妖妖，与其两败俱伤于这苦寒之地，不如联手！我大金铁骑为先锋，大明步骑为后援，挥师南下，共分宋室江山！夏妖妖若想一统天下，宋国必是其眼中钉！此乃驱虎吞狼，破镜重圆之良机！一旦功成，我大金何愁不能浴火重生？何须远遁万里苦寒之地？”
他的话语充满了冒险家的狂热，试图在绝境中抓住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
“四哥！”
五太子完颜宗辅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你的心气……还在，可大金的骨头，已经快被打断了！锦州城下，堆砌的是我女真多少勇士的尸骨？再打下去？”
他苦涩地摇摇头，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或苍老、或颓丧的宗室面孔，最终落在龙椅上那同样疲惫的叔父身上。
“皇上，诸位叔伯兄弟……我们还有多少本钱去赌？再赌，赌上的就是女真最后一点骨血，是亡族灭种！臣恳请皇上，不惜一切代价，向大明求和！哪怕……哪怕暂时称臣！休养生息！只要人还在，火种未熄，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他的话语充满了沉痛的现实感，是对残酷现状最直接的承认。
“五哥所言，字字泣血！”
六太子完颜宗隽立刻起身附和，他性情温和，此刻眼中满是忧惧。
“皇上！明军火器之利，甲胄之坚，已非我血肉之躯所能抗衡！锦州城外，血肉横飞，铁骑如草芥般倒下……臣每每思之，夜不能寐！当务之急，是止戈！是休兵！是保全！不能再打了！再打，咱们女真人就真的完了！”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是对强大敌人刻骨的恐惧。
九太子完颜宗敏和十太子完颜宗杰，这对年轻的兄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和颓丧。
宗敏扯了扯嘴角，低声嘟囔。
“打也打不过，跑又舍不得……还能怎样？”
宗杰干脆低下头，盯着自己靴尖，仿佛事不关己。
其余一些宗室，如完颜宗磐等，则沉默不语，眼神闪烁，显然打着随波逐流、明哲保身的主意。
辽王完颜杲（吴乞买同母弟）、鲁王完颜阇母、郓王完颜昂，这三位位高权重的皇叔则立刻起身表态。
完颜杲声音洪亮，“皇上！臣弟等唯皇上马首是瞻！皇上指向何方，臣等兵锋便指向何方！绝无二话！”
语气坚定，却透着毫无主见的盲从。
平南公主完颜敏玉一身火红骑装，英姿飒爽地站在御座旁侧，她的驸马，金国镇妖司大祭司姜尚可，则如影子般侍立其后，沉默寡言，眼神深邃。
完颜敏玉朗声道，“父皇！儿臣与驸马，誓死追随父皇！大金国运，系于父皇一身！”
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
殿内气氛凝重而分裂。
主和的悲鸣，主战的孤注一掷，主退的无奈，盲从的附和，颓丧的沉默……各种声音交织，如同一曲走向末路的哀歌。
就在这压抑的僵持中，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浓浓讥诮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划破了这虚伪的平静。
“呵呵……好好好，一个个唯皇上马首是瞻啊！好一个大金国运，系于父皇一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