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来源，坐在角落阴影里的都元帅完颜宗翰。
他身形依旧魁梧，但鬓角已染风霜，曾经睥睨天下的锐气被一种阴鸷的戾气所取代。
完颜宗翰缓缓站起身，并未看那些皇叔和公主，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龙椅上的吴乞买，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悲凉的弧度。
“皇上！”
宗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怨毒和此刻再也无法抑制的愤懑。
“臣斗胆，想问皇上一句！太祖皇帝在时，我大金铁骑纵横白山黑水，踏破辽国东京！纵然与那明国夏妖妖交锋，亦是互有胜负，何曾像如今这般……一败！再败！锦州惨败，丧师辱国！辽东之地，十去七八！女真男儿，血染辽河，尸骨堆积如山！”
他越说越激动，一步踏前，手指竟隐隐指向御座，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
“自天会年以来，我大金对明，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越打，国力越弱，越打，勇士们越少！越打，国土越缩！今日竟沦落到要举族逃亡、甚至屈膝求和的地步！敢问皇上，这到底是明军真的强到了不可战胜的地步？还是……”
他猛地顿住，目光如刀，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还是我大金的战略，从一开始就错了？！还是这执掌国柄之人……无能！！”
“粘罕！你放肆！”
完颜宗弼脸色剧变，厉声呵斥，试图挽回这个直性子的家伙。
“皇上面前，岂容你如此狂悖！锦州之败，乃天时不利，天命在明不在金……”
“天命？”
宗翰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瞪着宗弼，发出夜枭般的惨笑。
“什么狗屁天命，咱们大金强势的时候，天命就在我大金，弱视的时候就是天命不在我大金？哈哈哈，咱们大金用命去填明军的火海，用命去成就皇上的……嗯？！”
他终究没把那最诛心的话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比说出来更让人心寒。
“大胆逆贼！”
“完颜宗翰！你竟敢指斥陛下！”
“大不敬！此乃谋逆之言！”
那些早已对宗翰跋扈不满、或是急于向皇帝表忠心的宗室大臣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瞬间群起而攻之。
指责声、怒骂声、扣帽子的声音响成一片，将宗翰彻底淹没。
殿内秩序大乱。
完颜吴乞买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成一种骇人的猪肝色，握着龙椅扶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咯咯作响。
宗翰这赤裸裸的指责，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最后一点遮羞布彻底撕碎，更是将他执政以来所有的“功绩”踩在脚下。
一股暴戾的杀意，如同毒蛇般从心底疯狂窜起。
“粘罕！你找死……”
吴乞买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眼看就要爆发雷霆之怒。
“父皇息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亮而冷静的女声响起，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平南公主完颜敏玉排众而出，站到了御阶之前，面向暴怒的吴乞买，深深一礼。
她抬起头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一种为国分忧的坚毅，目光却飞快地与龙椅上的父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冰冷而决绝。
“粘罕哥哥心忧国事，言辞或有激烈，其情……或可悯。”
完颜敏玉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如同冰珠落玉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然而，大敌当前，内耗无益，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明军咄咄逼人的攻势！”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正如五哥、六哥所言，辽阳地处平原，无险可守，我大金铁骑凋零，步卒孱弱，死守辽阳，无异于以卵击石，徒耗我女真人最后元气，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宗庙倾覆！”
她的话语直指要害，让所有主战派都哑口无言。
“为今之计唯有……”
完颜敏玉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唯有断尾求生，效仿草原雄鹰，暂避锋芒，举辽阳府所有军民、人畜、粮秣、布帛、盐铁……一切可用之资，即刻北撤！迁都黄龙府！依托山林之险，重整旗鼓！”
“公主所言甚是！”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辽王、鲁王等人立刻高声附和，主和派也纷纷点头。
“但是！”
完颜敏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锋芒，目光如同实质般，精准地钉在了角落阴影里那个脸色铁青的身影上。
“辽阳府乃我大金龙兴之地，祖宗陵寝所在，岂能白白拱手送与明妖？岂能不留一兵一卒，任其长驱直入，践踏我女真圣地？！”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预感到什么，屏息凝神。
完颜敏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底生寒的笑意，她看向完颜宗翰，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敬重。
“适才粘罕哥哥慷慨陈词，痛心疾首，言及太祖时期我大金之赫赫武功，斥责如今之颓败……妹妹深以为然，亦深感钦佩！想必粘罕哥哥心中，定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良策！更对太祖皇帝的赫赫武功，无比向往与追思！”
她微微一顿，看着宗翰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握紧的拳头，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如同宣判罪犯一般的高傲。
“妹妹斗胆提议！就请粘罕哥哥，这位曾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不世功勋的都元帅，亲自坐镇辽阳，妹妹愿奏请父皇，拨付粘罕哥哥五千……不，是精锐的契丹、汉人兵马，请粘罕哥哥以辽阳为基，重现太祖荣光，挫败明军锋芒！让那夏妖妖知晓，我大金，尚有擎天之柱！粘罕哥哥若能大破明军于辽阳城下，则功盖当世！父皇必当重赏，我大金亦将重振雄风，不知粘罕哥哥……可愿担此重任，为我大金，为父皇，守住这最后的尊严与希望？！”
字字如刀！
句句诛心！
完颜宗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他死死盯着完颜敏玉那张年轻美丽却如同毒蛇般阴冷的脸，再看看御座上吴乞买那看似平静却隐含期待和杀机的眼神，瞬间全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重用？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是要用他完颜宗翰和五千杂牌军的血肉，来填辽阳这个注定陷落的坟墓！来为这对父女狼狈北逃争取时间！来清除掉他这个不服王化、桀骜不驯的心腹大患！
怒火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想咆哮，想怒骂，想掀翻这虚伪的殿堂！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喉咙深处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嗬嗬声。
他完颜宗翰，为大金立下汗马功劳，攻辽伐宋，功勋卓著！只因在立储等事上与吴乞买有隙，便被猜忌、被排挤……如今，竟要被当作弃子，丢给明军去碾碎。
这对父女，好狠！好毒！
“公主此议……甚好！”
“粘罕都元帅勇冠三军，定能守住辽阳！”
“此乃老成谋国，保全社稷之良策！”
那些急于摆脱困境、或是本就与宗翰有怨的宗室大臣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出言附和，声音此起彼伏，瞬间形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
完颜宗弼张了张嘴，看着宗翰那绝望而狰狞的面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挣扎，但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坐下。
他知道，大势已去，他救不了粘罕了。
完颜吴乞买看着下方汹涌的“民意”，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甚至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沉重和期许。
“粘罕……朕的好侄儿，大金的柱石！值此危难之际，非卿不能当此重任！朕……便将辽阳，将大金的尊严，托付于卿了！望卿……勿负朕望！”
“臣……遵旨……”
完颜宗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地、刻骨铭心地扫过御座上的吴乞买，扫过一旁嘴角噙着冷笑的完颜敏玉，扫过那些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嘴脸，那目光中的恨意，足以焚毁一切！
他最终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这金碧辉煌的死亡殿堂。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内里的虚伪与算计，也隔绝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女真枭雄的光芒。
殿内，决议已定，北撤的喧嚣开始取代之前的争论。
而殿外，风雨更急，如同为这位昔日的战神，奏响一曲凄厉的挽歌。
辽阳，已成完颜宗翰的葬身之地。
